蘭玄霜領着張白晝和蘭柳進到避暑行宮之中。此時已經有幾處損壞不大的殿閣被修繕完畢,可以暫且棲身。
張白晝出身書香世家,哪怕到了江湖,受了些磨礪,可許多公子習氣還是不曾改變,身上的衣着不俗,舉止之間也是極有教養,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
工匠們見張白晝跟在夫人身後,與小姐並肩而行,立時明白這是公子來了,自然對他也是恭敬。
不過幾名守在此地的陰陽宗弟子卻是知道蘭夫人根本沒有子嗣,丈夫早亡,來人不是公子,多半是哪家的晚輩,能被蘭夫人親自帶在身邊,想來其長輩必定是江湖中的大人物,也都十分客氣。
這卻讓張白晝有些不自在,自從伯父張肅卿身死之後,他受到最多的其實是各種冷遇,小小年紀就體會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這也是導致他心性偏激的原因之一。當初被李玄都留在劍秀山,張白晝也做好了受人冷眼的準備,決定不惜一切也要爲家族報仇。可他萬萬沒想到,他留在劍秀山之後,不僅沒受過冷眼,反而是頗受禮遇,雖說他與旁人都無深交,可他也知道,僅憑他的境界修爲,一衆天人境大宗師哪裡會多看他一眼?不冷落他本身就算是折節下交了。
張白晝當然也明白,僅憑他自己萬沒有如此待遇。
徐大和徐七是什麼人?兩位天人境大宗師喝酒,爲什麼叫上他這個先天境的小子?堂堂天人造化境的蘭夫人,爲何肯親自送他去帝京城?還有那位向來不喜歡與人打交道的秦大小姐,爲什麼會主動與他說話?
這些總不會因爲他是什麼萬中無一的良才美玉,而是因爲他是李玄都特意關照過的人,旁人看似是給他面子,實則都是看李玄都的面子,甚至李玄都不必開口吩咐什麼。
可以想象,如果李玄都對他流露出些許不滿,同樣不用李玄都吩咐交代什麼,這一切就會自然而然地轉變爲各種冷遇和刁難。
這便是權勢的力量。
張白晝雖然衝動,但不是傻子,已經明白了許多事情。
其實李玄都是個極爲顧念舊情之人,如果不是念着過去的情分,李玄都完全可以不管他,而他幾次冒犯李玄都,李玄都也十分大度,完全不在意,不計較,就像一個大人看待孩子的哭鬧,以哄爲主。如果李玄都真要計較,不必親自出手,只是一句話吩咐下去,便能讓他生不如死,甚至被逐出師門,流落江湖。
可李玄都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給了他一個光明的未來,讓他有機會報仇,有機會與那些大人物們結交。這是什麼?這可以算是知遇之恩,都說士爲知己者死,知遇之恩實是天大的恩情。可李玄都從未主動提起半分,態度也很明顯,他從未打算讓張白晝來還這個恩情。或者在李玄都看來,這是他與張家的事情,就算不是張白晝,換成另外一個張家子弟,他也會選擇這樣做。
張白晝不是沒有心肝的人,念及於此,再想去恨、去怨李玄都,也是恨不起來、怨不起來,只覺得心緒複雜,不知日後該如何面對李玄都。若是伯父在世,只怕要說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蘭玄霜在前往帝京之前,還要把這邊的事情都安排妥當,所以沒有多少閒暇,於是讓蘭柳帶着張白晝在行宮中暫且安頓下來,短則一日,長則三日,他們就會動身前往帝京。
蘭玄霜離開之後,就只剩下蘭柳和張白晝兩人,蘭柳上下打量了張白晝一眼,問道:“我叫蘭柳,蘭花的蘭,柳樹的柳,你叫什麼?”
張白晝愣了一下,此時卻是看不出蘭柳身上有半點妖氣和陰氣,若不是先前一幕,張白晝還真要當她是個千金小姐,只是張白晝也沒有什麼斬妖除魔的想法,略微遲疑後,便按照禮數回答道:“我姓張,雙名白晝,白天的白,晝夜的晝。”
蘭柳又問道:“張白晝,你和夫人是什麼關係?”
張白晝知道她非人屬,不通禮數,也不在意她直呼自己名姓,如實回答道:“蘭夫人要上京訪友,我也要上京,剛好順路,便隨同蘭夫人一起上京。”
蘭柳雖然通過吞噬鬼物得以通曉文字,也知道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畢竟沒有離開過北邙山,更沒去過帝京,對於外面的世界還是十分好奇,再問道:“你去帝京做什麼?”
張白晝望着蘭柳滿是好奇的眼神,一時還真不好回絕,可又不能合盤托出,只能含糊說道;“我本就是帝京人士,這次便是回家。”
蘭柳眼神一亮,“我知道帝京是天底下最大的城,那裡都有什麼?”
張白晝無奈,只能挑了幾樣印象深刻的東西說給蘭柳聽,可不想蘭柳對什麼都好奇,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竟是纏上了他,讓他脫身不得。
……
儒門七隱士,分別象徵了七種動物,分別是:龍、虎、鶴、鹿、蟾、羊、燕。以龍老人爲首。這些年來,龍老人都藏身帝京城中,身份是天寶帝的衆多老師之一,這也是一個“龍”字的由來。
如今天寶帝還未親政,照例還要每日用功讀書,從經史子集到地理圖志,甚至還涉獵部分兵書,無所不包。若論學識,天寶帝要遠勝許多同齡之人。
今日便是龍老人給天寶帝上課,講的是“農事”。
在天寶帝看來,龍老人是衆多老師中最爲寬和之人,不古板,不迂腐,最有趣。今日的農事也是如此,龍老人並非一味照本宣科,而是與天寶帝一問一答,若是天寶帝答不上來,或是答錯了,他再一一講解。
說到農事,繞不開水利,畢竟農田要灌溉,還要防範水患。一條長河千古氾濫,治水便成了千古難題。
天寶帝身爲帝王,又正值熱血年紀,早有過諸多想法,此時聽老師問起如何防範水患,立時從鞏固堤防到囤淤開田,再到從上游源頭處植樹造林保持水土,一一道來。
龍老人不住點頭,說道:“陛下所言極是,老臣沒什麼可以補充的了,不過老臣還有一個問題,這修堤壩也好,植樹造林也罷,錢從何處來?”
天寶帝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纔回答道:“朝廷富有四海,只要平定戰亂,自然國庫豐盈。”
龍老人道:“可朝廷就是因爲無錢,纔會導致烽煙四起,如此不斷循環,越是叛亂,越是沒錢,越是無力鎮壓叛亂。”
天寶帝無言以對。
龍老人接着說道:“就算退一萬步來說,朝廷得以平定叛亂,當真就國庫豐盈了嗎?”
天寶帝皺眉道:“難道不是嗎?”
“老臣便舉一個例子,已經告老還鄉的孫閣老的孫家是松江府的豪族,坐擁十幾萬畝良田,而松江棉布又是天下聞名。這裡頭看似有稅可收,實則無稅可收。”龍老人不疾不徐道,“因爲官紳家田地免稅是祖制,孫家種多少棉花,都與朝廷無關,這一關就已經無稅可收了。待到孫家織成棉布,自己也不販運,等着棉商到家裡去收購,官府也就只能在釐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稅,三十抽一,一萬兩銀子的棉布只能收三百三十兩銀子的商稅,若是再上下其手,層層盤剝,真正送到國庫的時候,至多也就一百兩銀子。我大魏看似富有四海,可每年真正能收的商稅,最多的時候也就三百萬兩銀子而已,如今更是一百萬兩銀子不到,這三百萬兩銀子拿來修河堤尚且不夠,更不用說其他了。”
說到祖制,說到官紳,天寶帝眼中立刻沒了神,“那就沒辦法了?”
龍老人道:“有辦法。”
天寶帝問道:“什麼辦法?”
龍老人輕聲道:“推行新政。”
雖然龍老人已經壓低了嗓音,但依然像一聲悶雷響徹在天寶帝的耳旁。
天寶帝一驚,目光立刻望向門外,急聲道:“張肅卿就是因爲此事而死,慎言。”
龍老人卻是半點不驚,緩緩道:“張肅卿死了不假,可他的做法沒錯。宗室藩王不納稅,官紳也不納稅,朝廷要用錢,賦稅只能全壓在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負,就只能將田土賣給藩王或者官紳,成爲佃戶,如此土地兼併下去,天下人人都不納稅,國庫虧空,民不聊生,那就要改朝換代了。”
天寶帝驚駭得無以復加,“慎言!慎言!”
龍老人不爲所動,繼續說道:“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能謀全局者不能謀一域。陛下,您身爲當今皇帝,爲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必須有所謀劃了。陛下現在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親政,只有陛下親掌權柄,才能以皇帝之尊推行新政,挽救江山社稷。”
天寶帝神情掙扎,“龍師傅,朕身爲兒臣,不能忤逆母后。”
龍老人又添了一把火,“陛下顧念母子情分,講究孝道,可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和大魏朝的天下蒼生比,孰與輕重?”
天寶帝握緊了拳頭。
“陛下。”龍老人稍稍加重了語氣,“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您可以想想祖龍是怎麼做的,始皇帝先例在前,陛下何不能效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