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一衆客人之後,李玄都不得歇息,又去了玉真觀。
太平觀是太平宗的駐地,玉真觀是玄女宗的駐地。
這是李玄都今天要見的最後一位客人,與第一位客人澹臺雲一樣,都是一位女子。
不是周淑寧,而是玉清寧。
玉清寧並不是清平會的成員,所以在大真人府一別之後,兩人就未再見面。至於這次見面,則是公事私事兼有,既是關乎到玄女宗,也是老朋友間的敘舊。
這一次,李玄都沒有帶着徐九,自己獨自一人來到玉真觀。
玉真觀的佈局很有意思,有明顯的江南風格,其中有一個小小的天井,四面圍樓,仰頭向上看去,天空就像一個四四方方的井口。天井中青石鋪地,因爲歲月之故,已經生出青苔,四周放置有各種盆栽,四周二樓懸掛燈籠,正中有一張石桌和四把藤椅。
因爲如今的終南山還未真正投入使用,所以玉真觀很是冷清,沒有旁人。李玄都進到天井,見四下無人,便坐在一把藤椅上,靠着椅背,仰頭望天,好似坐井觀天。
不多時後,一陣並不掩飾的腳步聲響起,李玄都收回視線,循聲望去,微微一怔。
同樣是孤身一人的玉清寧來到天井之中,只見她身着一襲白色紗袍,雲袖飄逸,一頭烏髮如瀑,被一條白色絲帶在髮梢靠上的位置簡單束起,容顏絕世,神態恬靜,好似是從畫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不過與以往不同,今日的玉清寧並沒有以黑紗矇住雙眼,一雙眸子清澈似水,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難以捉摸,似喜似憂,似是情意深摯,又似黯然神傷。
李玄都略微恍惚,忽然想起江湖上好事之人的一個說法,年輕一輩四位美人,兩正兩邪,兩位正道仙子是蘇雲媗和玉清寧,兩名邪道妖女是宮官和秦素。李玄都也算是與四人都有過交集,平心而論,四人之中,蘇雲媗功利心太重,宮官性情乖張,秦素有隱士氣,以玉清寧最有仙氣,更符合“仙子”的稱呼。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讓李玄都想起了南華道君之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
李玄都很快回過神來,問道:“你的眼睛好了?”
玉清寧坐在李玄都對面的藤椅上,輕輕“嗯”了一聲。
李玄都感慨道:“你雙目失明是拜我所賜,如今復得光明,我也可以稍稍安心了。”
玉清寧抿嘴一笑,打趣道:“從天寶二年到天寶八載,六年時間裡不見天日,你打算怎麼賠我?”
李玄都明知玉清寧是玩笑之言,不過還是認真道:“我的確考慮過,想要傳授一門功法給你,只是不知你中意什麼功法?”
“紫府的好意,我心領了。剛纔只是玩笑之言,紫府不要放在心上。”玉清寧搖頭道。
李玄都笑道:“你若不要,豈不是可惜了我這一身所學?”
玉清寧玩笑道:“素素不就是你的開山大弟子?”
李玄都隨口道:“那你要做二弟子嗎?”
此言剛剛出口,李玄都便察覺有些歧義,果不其然,玉清寧微微低下頭去,沒有接話。
李玄都不是愣頭青,知道此時再去解釋只會捅破窗戶紙,越描越黑,若是他真有這個意思也就罷了,可他既然沒有這個意思,還是不要捅破這層窗戶紙爲好,於是直接越過這個話茬,轉而說道:“你來終南山見我,有什麼事嗎?”
玉清寧這才擡起頭來,輕聲道:“的確是有事,關於玄女宗的。”
李玄都靜待下文。
玉清寧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辭,徐徐說道:“師父是個爭強好勝之人,若不是年輕時被宋政乘虛而入,如今成就應該不亞於慈航宗的白宗主。這些年來師父一直在尋求彌補之法, 這也是師父將石師叔關押在玉牢中的原因。後來石師叔脫困,又在紫府的斡旋之下,兩人和解,石師叔幫師父彌補了資質上的缺陷和不足,使得師父修爲大進,有望躋身天人造化之境。”
這些都是李玄都知道的,他只是微微點頭,沒有多言。
玉清寧繼續說道:“玉虛鬥劍一戰,師父大敗,險些丟了性命。我瞭解師父,對於她來說,身體上的傷勢不算什麼,可被紫燕山人折辱卻讓她難以釋懷。所以這次她返回玄女宗之後,決意讓出宗主之位,自己專心清修,以求早日躋身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聽明白了,問道:“讓出宗主之位不算什麼,家師、老天師都是如此,我和玄機也都執掌門戶多時,按照道理來說,蕭宗主屬意的宗主人選應是女菀,不知女菀是什麼意思?”
玉清寧道:“師父的確詢問過我,只是我如今不過歸真境修爲,實難支撐門戶,所以我想請師父將宗主之位傳給石師叔,可石師叔卻堅辭不受,也要我來擔任宗主之位。我無可奈何,想要詢問紫府的意見。”
李玄都微微一笑,“原來是這個原因。你既然問我,我便直言,你只管做宗主就是,蕭宗主又不是從此不問世事,遇到難事多請教就是了。再有大事,靄筠、玄機、白絹他們不會袖手旁觀,你直接找我也可以。”
玉清寧聞言後沉默了片刻,問道:“這是大掌教的承諾?”
李玄都擺手道:“你就不要打趣我了,大掌教言之尚早,只是李玄都的承諾罷了。至於石觴詠和淑寧,你不要擔心,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我也不瞞你,觴詠是我的人,淑寧我另有安排,她們都不會對你擔任宗主有什麼意見,只是希望你不要介意,嫌棄我伸手太長。”
玉清寧搖頭道:“我不會介意,畢竟道門一統,這都不是什麼大事。”
李玄都想了想,說道:“你來做玄女宗的宗主,我沒有意見。不過我還有另外一件事,要請女菀認真考慮。”
“什麼事?”玉清寧問道。
李玄都取出一道符籙,放在石桌上,“我早就想對你說起此事,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今天便藉着這個機會直說了。早些時候,我在暗中組建了一個隱秘結盟,我取名爲‘清平會’,寓意是‘一清天下還太平’,其中成員以詞牌名爲代號,不知你是否願意加入其中?”
玉清寧望着那道符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嘆了口氣,問道:“你知道玄女宗的規矩嗎?”
李玄都一怔,“什麼規矩?”
玉清寧幽幽道:“按照玄女宗的規矩,做了宗主,便要一輩子守貞,不能嫁人,不能動念。”
李玄都這纔想起這條規矩,有些尷尬,“難怪你要猶豫,難怪觴詠不肯做玄女宗的宗主,我倒是忘了這個規矩。”李玄都也不是傻子,心中恍然明白,爲何玉清寧要專門問他的意見,可他又能說什麼呢?只能裝傻了。
“既然忘了,那便算了。”玉清寧目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我同意加入清平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