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澹臺雲的威脅,李玄都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倒不是李玄都不把澹臺雲的話當真,只是對於李玄都來說,債多了不愁,蝨子多了不癢,擔心又能如何,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隨他去吧。
澹臺雲放完狠話之後,沒有急着離去,轉而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帝京?”
李玄都道:“我去不去帝京,什麼時候去帝京,怎麼去帝京,似乎都與聖君沒有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澹臺雲淡笑道,“不管你如何禮敬道祖,你骨子裡還是認可儒門那一套,道門要一統,天下也要一統,你想收拾舊河山,西北是個繞不過去的坎。”
李玄都望向澹臺雲,“怎麼,聖君要阻我?”
澹臺雲忽然嘆了口氣,“雖然我不喜歡徐老鬼,但也不得不承認,徐老鬼教了我很多東西。他專門談過大勢,只要大勢一成,席捲天下也就幾年的光景,大勢不成,也許幾十年都難寸進半步。所以纔有爭奪大勢的說法。輸了大勢,看似還佔據半壁江山,也是紙糊一般,被人家摧枯拉朽毀去只在轉眼之間。”
李玄都反問道:“聖君覺得我大勢已成?”
澹臺雲道:“談不上大勢已成,也算是大勢初成。宋政是前車之鑑,我不想重蹈覆轍。”
李玄都搖頭道:“聖君太擡舉我了。”
澹臺雲望着李玄都,換了一個話題,“剛纔我說過,如果你如今沒有長生境修爲,我會打你一頓。如果我現在沒有了長生境修爲,你會怎麼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廢話,當然是要聽真話。”澹臺雲直接說道。
李玄都說道:“我會好好教教你,什麼是規矩。”
澹臺雲忍不住笑起來,“難得從你嘴裡聽到一句痛快話,還算有點年輕意氣,真是不容易。不過清平先生就這點氣量?可太讓人失望了。”
李玄都無所謂道:“我不是天生的大氣量,都是被逼出來的,如果我不是什麼清平先生,而是一個江湖散人,快意恩仇,那麼死的就不是一個宋政那麼簡單了。”
澹臺雲重新戴上帷帽,道:“走了。”
李玄都站在原地,“恕不遠送。”
澹臺雲與李玄都擦肩而過,往山下走去。
待到澹臺雲走遠之後,徐九才走上說經臺。
徐九輕聲道:“主人,太平觀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終南山上的道觀衆多,按照李玄都的意思,各宗無論已經歸順道門與否,都分了一座道觀,作爲本宗駐地,共二十二座道觀。太平觀自然是對應太平宗,方纔李玄都提前吩咐了,請山上的火工道人準備一桌席面,他要宴請客人。
不過這個客人不是澹臺雲,因爲澹臺雲的身份太過特殊,真要宴請澹臺雲,這種私宴性質的小場面就不夠格了,容易產生輕慢了堂堂聖君的誤會。再者就是澹臺雲也沒有久留的意思,畢竟她與李玄都還不是一路人。
兩人離開說經臺,往太平觀行去。
既然是私宴,那麼排場就不會太大,人數也不會太多。除了李玄都和徐九之外,就是法相宗的宗主左雨寒,靜禪宗的宗主方緣,還有金剛宗的宗主悟真。
左雨寒不必多說,是有名的牆頭草,同樣是抵制道門一統,張靜沉是明着來,他則是暗着來,各種推諉,各種叫苦,各種不配合,不過明面上不會反對道門一統,反而是擺出唯命是從的樣子。不過張靜沉之死也極大震懾了左雨寒,甚至可以說他被李玄都的手段嚇到了,就連張靜沉都死在了自家的大真人府中,參與此事的各方勢力無一不是遭受重創,他沒了靠山又焉能倖免?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殺戒一開,再殺人就要隨意許多,心所以忙不迭地來見李玄都,表明誠意,也是探聽口風。
靜禪宗則是老黃曆了,當初老天師張靜修將靜禪宗交給了李玄都,在靜禪宗的一衆弟子中,有一個法號圓覺的,是個人才,甚至被破例允許參加大報恩寺的會議,只是圓覺在會上公然反對道門一統,被李玄都趕出了大殿,等同事失去了繼承人的身份,唯一的方字輩老人方緣被李玄都立爲靜禪宗的主持方丈,雖說方緣威望略有不足,但靜禪宗也只剩下個空架子,掀不起神惡魔風浪。
至於金剛宗的悟真,這是李玄都的老熟人,早在討伐長生宮的時候,兩人就曾共事過,當初也是悟真說服李玄都返回清微宗主張南北和議,兩人還有過一場關於“家有錚子”的辯論。從這一點上來說,李玄都和悟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可悟真沒有料到的是老天師張靜修不僅僅滿足於南北和議,而是要直接道門一統,這便是觸犯到了佛門的利益。
都說老天師張靜修的左右手分別是白繡裳和悟真。在這一點上,白繡裳持贊同態度,所以仍舊與張靜修關係親密,甚至成了兒女親家,悟真則是持反對態度,逐漸淡化出以張靜修爲核心的決策層,倒向真言宗。
張靜沉主導的八月十五正一宗事變,並非只有張靜沉的勢力,其背後還有宋政、陰陽宗、真言宗的暗中支持。可一場大敗,張靜沉、宋政直接身死,導致了陰陽宗分裂,上官莞倒戈,正一宗實力大損,也成爲李玄都的附庸。那麼真言宗自然也難以置身事外,損失慘重不說,還被無道宗抓住機會,大肆蠶食,真言宗丟城棄地。在這種情況下,無論金剛宗和真言宗多麼不願意,也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與李玄都和解,全力應付無道宗的入侵。
悟真也只能搭上自己老臉,靠着以前的情分來見李玄都。李玄都一則是不願拂了悟真的面子,二則是他沒有精力去關注西域,他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道門、中原、帝京,所以便促成了這次私宴。未必能談出一個明確的結果,可最起碼能有個大概的態度。
這也是李玄都讓徐九作陪的原因,畢竟徐九長年在西域,對於那邊的情況更加了解,牽涉到真言宗,可以給李玄都提一些建議。
澹臺雲離開終南山之後,與宮官會合,笑問道:“你怎麼不上山去?”
宮官搖了搖頭,“人生若只如初見。”
澹臺雲點頭道:“這倒是,這位清平先生變化很大,早已不是當年的紫府劍仙了。”
宮官嘆了口氣,“年紀輕輕就暮氣沉沉,想象不出他年老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澹臺雲在宮官面前甚少端着架子,玩笑道:“物極必反,等他老了說不定就變成個老頑童了。”
宮官沉默了片刻,想象李玄都變成老頑童的樣子,忍俊不禁道:“那可太……太……”她一時間竟是想不出合適的形容。
澹臺雲有些感慨道:“我見過許多有執念之人,有爲了報仇毀了自己一生的,有爲了感情讓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有什麼重振宗門家族、拼命往上爬這類的,都能理解,可像李玄都這種人,爲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天下太平’,可真是太罕見了。我剛纔就想問問他,值得嗎?可最後還是忍住了。”
宮官輕聲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澹臺雲道:“也是,到了長生境之後,要麼就是爲了所謂的大道,要麼就是爲了這個天下,不管是天下太平,還是天下共主。”
宮官回頭看了眼終南山,臉上沒有失落、複雜、感懷等神態,而是帶着饒有興趣的微笑,然後轉過頭去,與澹臺雲一起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