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西來,大江東去,氣橫掖庭。問如何承平,難得清平,斬卻亂世,可開太平?英雄梟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後世評。憶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鋒無情。”
“百年江湖意氣。天下起風雷萬里埃。嘆此生浮沉,風波難定;十年一劍,俠骨崢嶸。袖藏青蛇,腰懸三尺,腳踏人間路不平。朝天闕,看劍氣縱橫,再開青冥。”
作這一首《調寄沁園春太平》的,乃穆宗年間內閣首輔張肅卿的女公子張白月。當年張白月與清平先生李玄都在帝京訣別,張白月專門爲了心上人寫了這首詞,不過只有上闋,沒有下闋。下闋是清平先生李玄都自己後來補上,表明心志。
如今張白月故去已久,清平先生李玄都也與秦家大小姐秦素定下婚約。在中州劍秀山的山路上,卻另有一個少年,正在默唸這首詞。這少年十七八歲的年紀,身穿青色衣衫,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尋了這麼久,終於找到姐姐的長眠所在了。”
少年身後揹負一柄長劍,風塵僕僕,顯然是出門在外時日已久,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纔來到這裡。畢竟能朝遊滄海暮蒼梧的神仙之人是少數中的少數,絕大多數人趕路還是要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跨越一州地域便要月餘甚至更長時間,其中不僅耗費體力趕路,而且風餐露宿,着實辛苦,更不用說還有官府的路引限制,所以天南海北想要相見一面,着實不易。不過少年神色堅毅,似是根本不在意這些許遠遊之苦。
這少年姓張,雙名白晝,乃是張肅卿的侄兒。他自小不愛讀書,藐視學宮書院,喜歡爲氣任俠之事,好舞刀弄槍,常慕劍俠刀客。他又脾氣執拗,不服約束,因爲父親故去得早,伯父張肅卿忙於朝政,無暇管教,只有一名寡母,奈何不得他,只能遂了他的願,讓他出門拜師學藝。
當時江湖還是正邪分明的格局,且不說邪道十宗,只說正道十二宗。若論用劍,首推清微宗,慈航宗次之,東華宗再次之。不過慈航宗以女子爲主,男弟子少有能得真傳之人,東華宗以全真道士爲主,俗家弟子難得其真傳,而全真道士不可婚嫁,與僧人相差無多,張白晝乃是獨子也不可行,於是排除慈航宗和東華宗,只剩下一個清微宗。
以李玄都與張白月的關係,張白晝想要拜入清微宗中,並非難事,不過他的母親卻是頗有見識,畢竟李玄都不是宗主,宗內還有衆多師兄弟,明爭暗鬥,張白晝一個小孩子貿然進入其中,恐怕不是什麼好事,若是有人意欲對李玄都發難,說不得要從張白晝身上做文章,平白招惹禍害。再加上正邪之爭加劇,就連司徒玄策都死得不明不白,更何況是他人。
張母不願意兒子捲入到這些江湖紛爭之中,就以退爲進,同意張白晝拜師學藝,卻不能去正邪二十二宗的任何一宗,若是張白晝不同意,就別回來了。張白晝面對母親的軟硬兼施,也只好妥協,最終前往遠在蜀州的蜀山劍派拜師學藝。
張白晝一走便是近十年,從一個孩子長成了少年,只是一切物是人非,身未死族已滅,如果當年他還留在帝京城中,只怕也難逃一死。
劍秀山的山路崎嶇蜿蜒,兩旁峭壁聳立,如是被利劍劈砍鑿出,兩方崖壁與一線小徑形成了一線天的景觀,將天光擠成窄窄一線,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張白晝走過一線天后,只見天光乍泄,豁然開朗,腳下道路逐漸平緩開闊,拾階而上,又見一方靜湖,有河水相連,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別有洞天。
只見原本筆直的峭壁上,忽然凹陷出一個巨大弧度,形成了一個開口極大、縱深極淺、似洞非洞的存在,佔地大約一畝左右。此地三面環山,唯有一面面向懸崖峭壁,與上山的石徑相鄰。其中種植有茂盛翠竹,風起則起竹濤響,而在竹林的掩映之中,則是一座清幽古雅的二層竹樓。
張白晝望着這座竹樓出了一會神,心想:“這裡竟然有人居住,難道是此地主人?宗門記載,古時的確有劍仙曾經在劍秀山隱居,不過那都是幾百前的事情了,難道劍仙還有傳人?”
想着這些,張白晝向竹林走去,卻見這些竹子已經有些年頭了。
當年帝京之變,張家滿門死絕,這麼大的消息是瞞不住的。張白晝聽聞這個消息之後,就要下山拼命,不過被他的師父攔下,然後將他關在後山,讓他在後山好好想一想,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出來。那座後山就有一片好大的竹林,供弟子練劍之用。張白晝在後山待了足足三年,所以張白晝對竹子瞭解頗多。
嫩竹子,受光照時間短,竹皮翠綠,竹身無光澤,竹節毛澀,節紋粗。尤其是幼竹,還可以在竹根處找到蛻落的竹箬。老竹子,光照時間長,竹皮青裡泛黃,甚至透紅,竹身光亮,節紋細。另外,從竹葉的顏色上也可以識別竹子的老嫩。嫩竹的竹葉,翠綠欲滴。而老竹子的葉呈暗綠色,甚至帶有枯黃。
張白晝心想:“看來是有人種下的竹子,而不是天然生長的。既然此地有主人,還是知會主人一聲爲好。”
張白晝被師父關在後山三年,磨去了衝動的性子,接下來的幾年刻苦練劍,小小年紀就已經有先天境修爲,不說在蜀山劍派,便是放在各宗之中,縱然比不上李太一這等天縱奇才,也是一等一的好苗子,甚至在許多弱宗之中,已經是有望宗主大位,實是不可小覷。
張白晝的師父正是蜀山劍派的掌門,見到弟子終於不再暴躁性燥,便同意他下山行走。張白晝離開蜀山之後,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去了許多地方,見了很多人情世故,也結交了許多朋友。最終在某個朋友的透露下,他得知了自己姐姐的葬身之所,這才往劍秀山來。
便在這時,聽得有琴聲響起,飄飄渺渺。有風自起,竹林迎風搖曳,雅緻天然。
張白晝畢竟是出自書香世家,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對於這些也算略知一二,只覺得這人造詣不俗。忽然之間,只聽一個蒼老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小子,你是何人?”
張白晝一驚,向後躍開,卻見竹樓的二樓走廊上站着一個老頭,腰間斜插着一杆長煙,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張白晝行走江湖數年,該有的禮數還是不會少,抱拳道:“晚輩蜀山劍派張白晝見過前輩。”
“張白晝?”老人對於“蜀山劍派”的名頭不甚在意,不過對於“張白晝”這個名字卻是有些驚異,“張白圭、張白月是你什麼人?”
張白晝微微低頭,輕聲道:“是晚輩的堂兄、堂姐。”
老人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你是來祭拜堂姐的。”
“正是。”張白晝道,“還請前輩行個方便。”
老人沉吟道:“按照道理來說,老朽不該阻攔,只是劍秀山乃是我家主人所有,若是貿然放人入內,只怕於規矩不合。”
張白晝問道:“敢問前輩口中‘主人’是何人?”
老人道:“我家老主人曾經定下規矩,不許泄露他的身份,老主人仙去之後,主人繼承老主人衣鉢,也未改動這條規矩,所以老朽不便見告。”
張白晝雖然脾氣改了許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骨子裡還是性烈如火,沉聲道:“真是好大的規矩。”
老人也不惱怒,只是擡手遙遙點劃了他一下,“小子好大的口氣,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非是老朽誇口,我家老主人定下的規矩,天下之大,還沒有幾人敢不當回事的,敢來此地說三道四的更是不見半個。也就是你不知我家老主人、主人的名號,這纔敢口出狂言。”
張白晝道:“前輩說我的口氣大,我卻覺得前輩的口氣已經大到天上去了。你說你家主人如此大的能耐,卻又不肯見告名號,我如何知曉你說的是真是假?”
老人想了想,說道:“你小子倒是有些意思,這樣吧,我家老主人畢竟已經仙去,是否泄漏他的名號,已經無關緊要了,老主人不是迂腐之人,想來老朽小小逾越一次,他老人家也不會見怪。不過老朽也不能白白違背規矩,這樣罷,你我賭鬥一場,我也不依仗境界欺你,只用先天境的修爲,你接我十招,若是連老朽十招都接不下來,自然是你胡吹大氣,無甚好說,你還是回山再修煉幾年。”
張白晝道:“如果我能接下前輩十招,那便如何?”
老人哈哈大笑,說道:“你若是能接下老朽十招,那還有什麼好說,老朽不僅將我家老主人、主人的名號告知於你。”
張白晝指向山頂方向,“我要去祭拜家姐,我若接下你的十招,還請前輩行個方便。”
老人抽出腰間的長煙,說道:“好,依你便是。老朽若是輸了,親自送你去忘劍峰。”
張白晝這才知道姐姐長眠之地名爲忘劍峰,然後就聽老人說道:“小心,老朽要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