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風驟雨難以持久,“太易法訣”的威力雖大,但不能長時間維持。很快,黑色大潮退去,顯露出李玄都的身形,並沒有什麼明顯傷勢,不過難掩疲憊,再加上原本就存在的病情,更顯得李玄都虛弱不堪。
李玄都從空中降下,雖然他在剛纔已是怒極,但還是存留幾分理智,顧及到了自己人,沒有讓“太易法訣”傷及他們,至於些許地氣暴動,山崩地陷固然看着嚇人,聲勢更大,還傷不到修爲有成之人。
李玄都落在秦素身旁,此時他表面上已經恢復了平靜,伸手抱起秦素。
他剛纔選擇破陣,並非是要宣泄怒氣那麼簡單,更多還是因爲他被大陣牽制,無法脫身,只有破陣才能再無阻礙。現在他要做正事了,出了問題之後,首先不應是自責,而是盡力彌補,至於反省也好,自責也好,報仇也好,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李玄都開始檢查秦素的傷勢,發現秦素的傷勢極爲奇怪,並非單純的體魄神魂重傷那麼簡單,而是一種極爲奇特的狀態,李玄都還是第一次見到,一時間竟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
李玄都遲疑了一下,分別用出“蓮咒”和“天心訣”,先爲秦素治癒表面上的傷勢。
顏飛卿等人也來到李玄都的身旁,衆人交換視線,不知該怎麼開口,又由誰來開口。片刻的沉默之後,反倒是李玄都主動開口了,除了語氣微冷之外,倒是與平常沒有太大的區別,“素素還活着呢,我要做的是救她,還沒到我去發瘋發癲、痛哭流涕的時候。”
衆人聽得李玄都如此說,都稍稍鬆了口氣,最終還是顏飛卿開口道:“紫府兄,白絹的傷勢如何了?”
李玄都緩緩說道:“很不好,我不知道該怎麼救她。可惜素素修煉的是‘宿命通’,如果是‘漏盡通’,也許還有轉機。”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沉默。平常時候,總覺得李玄都每每都能絕處逢生,似乎只是尋常,實則“漏盡通”功不可沒。許多傷勢,李玄都無甚所謂,換成旁人,就是九死一生的境地。
以李玄都長生境界的修爲,又博覽衆家之長,仍是不能救回秦素的話,其他人自然也沒有辦法。
“不過……”李玄都捂嘴劇烈咳嗽了幾聲,“暫時幫素素續住一線生機,還是可以做到。”
話音落下,就見李玄都的雙手上分別涌現出血紅色和青綠色的光芒,他伸手按住秦素的後心位置,將一股充滿生機的力量緩緩注入到秦素的體內。
這是“長生石”的力量,也是李玄都的性命根本,李玄都此時直接動用“長生石”的氣機來維持秦素的性命,已經是傷及本源。不過“長生石”也名不虛傳,就連起死回生都不是難事,更何況吊命,所以在“長生石”的氣機進入秦素體內之後,秦素的氣息迅速穩定下來,不似先前如風中殘燭那般飄搖不定。
李玄都本就遭受了“太易法訣”的反噬,現在又傷及本源,已是神光黯淡,任誰也能看出他的虛弱。
“紫府……你沒事吧?”玉清寧輕聲問道。
李玄都擺了擺手,“無甚大礙,不必擔心我。”
說罷,李玄都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此時“太上三清龍虎大陣”已破,再無法隔絕天地元氣,所以李玄都直接開始鯨吞天地元氣,恢復氣機。一瞬間,以李玄都爲中心,出現了無數無形的氣機漣漪,層層向外擴散,就好似一個巨大的旋渦。只是氣機可以彌補,體魄上的一般傷勢也可以恢復,“太易法訣”的反噬和傷及的本源卻是無法彌補。不管怎麼說,李玄都還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
李玄都環視四周,發現因爲地氣暴動的緣故,大部分正一宗弟子還處在慌亂之中,立時對顏飛卿和蘇雲媗說道:“玄機兄、靄筠,你們立刻去見張鸞山、張岱山,與他們一起掌控正一宗局勢,號令衆弟子,緊守山門,防備外敵來襲,同時請玄機兄以宗主身份宣佈張嶽山、東玄道人等人是叛宗之人,廢黜一切權柄,通傳全宗上下。”
顏飛卿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如今張靜沉生死不知,正一宗上下羣龍無首,是重新掌控正一宗的絕佳時機,如果僅憑他一人,恐怕還存在變數,可如果加上張鸞山和張岱山兩人,那就大有把握。畢竟在正道宗門之中,尤其講究一個名分,顏飛卿是老天師張靜修定下的宗主,張鸞山曾經是小天師,張岱山更是老天師的心腹,三人加起來幾乎可以代表老天師,先前有張靜沉壓制,三人沒有作爲,如今張靜沉鑄成大錯,威望必然大損,而且生死不知,不能出面,三人聯手之下,足以掌握正一宗上下。
顏飛卿道:“那日岱山師兄造訪,與紫府兄深談多時,想來就是爲了此事?”
李玄都點頭道:“的確談及了此事,卻沒有料到會發展到如今這般地步。”
顏飛卿與蘇雲媗對視一眼,“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見岱山師兄和鸞山師兄。”
在顏飛卿和蘇雲媗離去之後,李玄都伸手招過陸雁冰,道:“女菀要照看淑寧,我把你嫂子交給你,你看顧好她。”
陸雁冰與秦素相識相交還在李玄都之前,兩人本就是好友,此時也是滿臉凝重,正色道:“師兄不說,我也要看顧好素素,多年相交,我們之間的情分也不比師兄少,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護住她的周全,請師兄放心就是。”
李玄都點了點頭,謂兩女道:“待到顏玄機他們掌控了正一宗局勢之後,你們就與他們會合一處,免得被旁人鑽了空子。”
陸雁冰問道:“師兄的意思是還有外敵?”
李玄都道:“宋政和陰陽宗還沒露面,多半是想要黃雀在後,不可不防。”
玉清寧輕聲道:“紫府,你記掛別人,也別忘了自己,萬勿逞強,以保全自身爲重。就算……你不爲自己着想,也得爲素素想想。”
李玄都認真道:“我記下了,多謝。”
玉清寧說完之後,不再多言,抱起了周淑寧,陸雁冰則是從李玄都懷中接過了秦素,一道離去。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之後,李玄都身形一掠,化作長虹,朝萬法宗壇而去。
張靜沉有兩大仙物護身,竟然未死,不過也是重傷,正從萬法宗壇的廢墟之中緩緩站起身來。
當他看到正朝着自己飛掠而來的長虹時,怒道:“李玄都,你毀我張氏祖宗基業,正一宗上下與你不死不休!”
話音未落,長虹轟然落在張靜沉的面前。巨大的氣機漣漪向外擴散開來,所過之處,廢墟被層層掀起,化作齏粉。使得萬法宗壇的廢墟中出現了一塊十分刺目的空白地帶。
長虹還未散去,一隻手掌已經伸出,死死扼住了張靜沉的喉嚨,讓他動彈不得。
重傷的張靜沉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李玄都顯出身形,冷冷道:“張靜沉,我已經說過了,你今天必死。”
雖然張靜沉持有兩大仙物,雖然李玄都遭受了重創,雖然有那麼多的雖然,但是隻有一點,李玄都畢竟是長生境修爲,就足夠殺死張靜沉。
話音落下,李玄都毫不客氣地運轉氣機。
張靜沉渾身巨震,不過還是強撐着說道:“你殺了我,你也要死在此地。”
回答張靜沉的只是一聲冷笑,下一刻,李玄都五指刺入張靜沉的頭頂,立時有鮮血滲出,不過與此同時,張靜沉頭頂高懸的“天師印”也自行激發出重重“昊天光明火”,將李玄都的一條手臂全部包裹。李玄都的手上隨之燃燒起漆黑的陰火,抵禦“昊天光明火”。
兩者相互抵消,李玄都五指一寸寸地深入張靜沉的頭頂,張靜沉已經是七竅流血。
其實李玄都一開始的時候,並未想要將張靜沉置於死地,而是看在張靜修和韓無垢的面子上,打算將他囚禁在鎮魔臺上,可張靜沉卻是把事情做絕,直接對秦素下手,這便讓李玄都忍無可忍,非要將張靜沉置於死地不可。
張靜沉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飛速流逝,眼神恍惚,彷彿看到了年輕的韓無垢,隱約間又聽到了孩童的笑聲。
他這一輩子,未曾親眼見過自己的兒子,在他的印象中,最後一次見韓無垢的時候,韓無垢還十分年輕,那麼他想象中的兒子,便也是孩童的模樣。
張靜沉明白,他們一家三口終於要團聚了。
李玄都忽然一怔,他竟是看到張靜沉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並無譏諷或者挑釁之意,就是純粹的微笑而已。
李玄都收回手掌,張靜沉頹然倒地。
有風吹過,席捲着落葉,飛過張靜沉的視線。
張靜沉躺在地上,望着夜空上一輪寓意團圓的明月,視線越發模糊。
不過張靜沉也看到了年輕的韓無垢正從明月中向他走來,越來越近,孩童的笑聲越來越清晰,張靜沉臉上的微笑也越發明顯。
當韓無垢向他伸出手的時候,他感覺自己飛了起來。
張靜沉緩緩閉上了眼睛。
來此塵世,難得酣眠。
睡是小死,死是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