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虛鬥劍的誓言就像給道門造就了一座城池,將儒門擋在城外。在正常情況下,儒門是進不來的,可如果城中出了內鬼,主動打開城門,那麼外面的人就可以進來。
正如當年金帳攻克西京,以西京的城高池深,金帳大軍在沒有攜帶大量攻城器械的情況下,短時間內無法攻破西京,可最終西京還是陷落了,其原因就在於有內應趁亂打開了城門,甚至後來西北大周成事,在不到一年的時間中就連下數州之地,也是因爲這等緣故。
所以李玄都常說,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從七月十五中元節到八月十五中秋節,玉虛鬥劍剛剛過去一月的時間,儒門中人就公然參與道門內務,關鍵不在於儒門中人是以什麼身份參與其中的,關鍵是有道門中人主動爲儒門中人打開了一扇門。
正應了那句話,世上最堅固的城池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玉虛鬥劍的誓言再厲害,也擋不住道門中人自己主動違背誓言。
其實自古以來,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尤其是外族入主中原,其源頭都是中原內戰,有人想要借外族之力來實現一己之野心,於是有了諸如兒皇帝等事的發生。這與今日張靜沉之事,何其相似也,故而如果不能將道門內部的反對聲音悉數消滅,那麼道門一統就是一句空話。人心不齊,再堅固高大的城池也擋不住城外之敵。
秦素提着“三寶如意”來到王南霆的面前,問道:“大祭酒,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此地?”
“三寶如意”的威力,不需再去贅言,能讓澹臺雲和李玄都這兩個體魄最爲堅韌的長生地仙重傷,已經說明一切。秦素修爲固然不如王南霆,受制於“浩然氣”,可仙物卻是不受浩然氣的影響,方纔王南霆被秦素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如意,雖然不至於喪命,但已經是被傷及內腑,一時半刻之間,再無還手之力。
便在這時,隨同王南霆一道而來的儒門弟子已經衝了上來,要攔住秦素。
秦素舉目四顧,並不慌亂。在遇到李玄都之前,秦素都是孤身一人行走江湖,江湖不是善地,哪有不殺人的。到了此時,用出“太上忘情經”的秦素更沒有一絲一毫的慈悲憐憫,出手毫不留情,只是一擊,便將一名衝在最前面的儒門弟子的天靈蓋砸得粉碎。與李玄都的神出鬼沒不同,秦素出招之間,彷彿閒庭信步,總是險之又險地在毫釐之間躲開攻向自己的兵刃,而敵人卻好似主動撞向她手中的“三寶如意”,撞得頭破血流,腦漿迸裂。
可與秦素交手之人才知道,不是他們故意撞在秦素的“三寶如意”上,而是秦素每每出招都是料敵先機,提前等在他們的出招路徑上,就好像他們主動湊上去捱打一般,這儼然就是“天刀”秦清的成名絕學。
其實按照秦清的估計,秦素本該要到四十歲左右纔能有如此修爲,倒不是秦素資質不足,而是秦素分心太雜,可秦清也沒想到,秦素會遇到李玄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李玄都是秦素的貴人,秦素得了“宿命通”、“太平青領經”,修爲一日千里,尤其是“太平青領經”,化用萬法,讓秦素可以提前運用“太上忘情經”而不必顧慮隱患,使得她自如運用“天刀”的時間大大提前。
秦素與李玄都相遇是天寶七年的事情,那時候李玄都二十五歲,秦素二十四歲,如今是天寶八載,秦素也才二十五歲而已。
不過年輕人成事是自古有之,本朝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時只有三十一歲,文官之首蕭禹二十四歲,大都督祁寒二十三歲,其他開國功臣也都是年近三十之齡。而當今太后謝雉拿下顧命四大臣時,只有二十七歲,協助謝雉的晉王殿下,也不過剛到而立之年而已。
秦素也正因爲結識了李玄都,開始自己的轉變,從一個遊山玩水的隱士逐漸變爲李玄都不可缺少的臂助。
不多時,天心學宮的儒門弟子已經被秦素打倒了一小半,其餘人見此情景,都不敢再貿然上前。
一名中年儒生仗劍上前一步,怒喝一聲:“雖千萬人吾往矣!結‘三綱陣’。”
剩餘的儒門弟子立刻結成陣勢,手執長劍,劍光閃爍耀眼。這些儒門弟子三人一小陣,三個小陣又結成一箇中等陣勢,三個中等陣勢再結成一個大陣,總共是三個大陣。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這正是儒門的“三綱陣”,成鼎足之勢,聲勢實是非同小可。
秦素心中暗驚,沒想到儒門中人還有這般陣勢。然後就聽得一聲呼喝,衆多弟子倏地散開,或前或後,陣法變幻,已將秦素圍在中間。各人長劍指向秦素,默不作聲。
秦素也不廢話,身形一掠,便要強行破陣。
不過儒門的陣法卻與道門不同,並非講究變化困敵,而是通過陣法將衆人修爲合爲一體,這也是儒門弟子的優勢,修煉功法皆是“浩然氣”,同根同源,反觀道門弟子,所修功法五花八門,就是一宗之內的師兄弟,也多有不同,更何況又分爲正邪兩道,許多功法還互相剋制衝突,想要將修爲完美匯聚一處,那是千難萬難。
不過儒門陣法也有弊端,爲首之人要承擔整個大陣的力量,會對自身造成極大的負擔,很有可能會因此身死,所以結成此陣又有捨生取義的說法。
“三綱陣”結成之後,三個大陣中各有一名爲首儒門弟子氣勢暴漲,整個人身上生出凜然正氣,面帶決然之色,給人以要爲了天下蒼生而捨身成仁的感覺。
只見一名爲首的儒門弟子舉起雙手,彷彿臣子承接皇帝旨意,然後在他手中竟是出現一道長卷,明耀金黃,儼然就是聖旨的模樣。
他一抖這道“聖旨”,立刻有一股浩大氣息壓下。這種壓迫並非作用於體魄,而是直接作用於精神,就好似廟堂之上,皇帝斥責臣子,滿朝洶洶,千夫所指,這便是三綱之中的“君臣義”!
如果此時是一位儒門弟子,比如寧憶,自小便受君君臣臣的教誨,或是迂腐古板的愚忠之人,就算修爲高絕,多半也承受不住,忍不住會捫心自問,自己是否對得起君父天恩。發展到如今,儒門已經不僅僅是聖人和亞聖的儒門,聖人和“禮”和亞聖的“義”都要靠後,而是講究“忠”、“孝”、“禮”、“義”,一個“忠”字當頭,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死生皆仰天恩浩蕩,朕躬無罪,罪在萬方。
不過秦素並非儒門弟子,又受到秦清和李玄都的影響,自然不會把這所謂的“君臣義”放在心上,她非但不受這道“聖旨”的影響,反而還要“揭竿而起”,打破這個腐朽不堪的朝廷,將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推翻在地。
就見得秦素一如意將“聖旨”連人砸得稀爛。
便在這時,第二個大陣和第三個大陣的兩個爲首儒門弟子同時出手,用出了“父子親”和“夫婦順”。
這兩門手段用來對付女子卻是格外厲害,禮教森嚴,壓迫女子的身心,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剛好對應了父子和夫婦。
一瞬間,秦素只覺得生出重重幻象,一邊是父親秦清訓斥於她,責她不孝,一邊是夫君李玄都責罵於她,怪她不賢。除此之外,還有衆多幫腔之人,或是叔伯兄弟,或是姑嫂妯娌,還有朋友同伴,都對她大加指責。她好似是過街老鼠,被人戳着脊樑骨咒罵,六親不容,竟無半點立錐之地。
什麼叫人情禮法大過天?什麼叫口舌殺人?
爲什麼有人明明罪不在自己反而還要一死了之?爲什麼有人還活着卻好像已經在世道人情中死了?
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