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仙之上還有天仙,自古相傳,天仙可入無邊玄妙方廣之界,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羽化飛昇,據說天仙有靈臺開闢造化之功,在無邊玄妙方廣世界開闢獨屬自己的一方小世界。
至於無邊玄妙方廣之界到底如何,衆說紛紜,語焉不詳,即便一衆長生境高人,也只是從先輩祖師的隻言片語上推斷,玄妙方廣之界中,無邊無際一無所有,無光無影無聲無息無始無終。凡人若至此,等同烏有;仙人到此,若寂滅深定,神魂展開延伸而行。萬物在此無遠近,要看神魂能否可及,神魂可及,方寸之間,神魂不及,則天涯海角。天仙之境圓滿,則可在無邊玄妙方廣之界中開闢仙府洞天,自成一方小世界之主,比如道祖的三十三重天,佛祖的西方極樂世界,天魔的他化自在天,皆是如此。
傳聞鬼仙渡過九重雷劫,陰極陽生,化作陽神,也能在其中開闢一方世界。人仙極致之後,打碎虛空,也是同樣道理,又稱爲“破碎虛空”。
李玄都緩緩低下頭,默誦太上道祖之言:“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就在此時,天地間響起一個聲音,“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爲天下正。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
這一刻,無論懂還是不懂,也不論認可還是不認可,所有人都俯首道:“謹遵太上道祖教誨。”
李玄都自然也是如此,他在隱居的數年中,曾經通讀太上道祖的經典,自然明白這幾句話的出處,分別是《道德經》的第四十五章和第四十六章,意思是:最完滿的東西,好似有殘缺一樣,但它的作用永遠不會衰竭;最充盈的東西,好似是空虛一樣,但是它的作用是不會窮盡的。最正直的東西,好似有彎曲一樣;最靈巧的東西,好似最笨拙的;最卓越的辯才,好似不善言辭一樣。清靜克服擾動,寒冷克服暑熱。清靜無爲才能統治天下。治理天下合乎“道”,就可以太平安定,把戰馬退還到田間給農夫用來耕種。治理天下不合乎“道”,連懷胎的母馬也要送上戰場,在戰場的郊外生下馬駒子。最大的禍害是不知足,最大的過失是貪得的慾望。知道到什麼地步就該滿足了的人,永遠是滿足的。
在李玄都看來,太上道祖的前半段話是在裁定總結這次玉虛鬥劍的勝負,而後半句話則是告誡儒門兩家。且不說前半段,畢竟是勝負已定,這後半段,李玄都卻是生出些許想法,道祖似是要雙方就此罷鬥止戰,不要走到兩敗俱傷的局面。
誠然,如今的道門的確沒有實力去消滅儒門,真要全面開戰,只怕兩家就要步了諸子百家的後塵,從這個世上逐漸消亡。“知足”二字便是太上道祖留給今日道門的告誡。
下一刻,漫天紫氣開始緩緩消退,重現顯露出本來的天幕。
太上道祖雖然神通無邊,但也不好太過干涉人間,所以只是短暫顯聖,就立刻離開人間。
在太上道祖離去之後,所有人緩緩起身,都有恍惚之感。
只聽秦清感嘆不已,“未曾想到今日玉虛鬥劍竟然引得太上道祖顯聖,由此看來,前人關於玉虛鬥劍的種種傳說,並非虛妄。”
李玄都聞聽此言,立刻向宋政望去。
宋政也是剛剛起身,雖然臉上平靜,但眼神恍惚,顯然也被方纔太上道祖顯聖的一幕深深震撼。
不說其他,僅僅是通過浩蕩紫氣的驚鴻一瞥,就讓宋政險些心神失守。
宋政尚且如此,其他儒門中人更不必多說。
儒門事前的確有若是鬥劍失敗就反悔的打算,可如今看來,因爲太上道祖顯聖的緣故,儒門和道門的鬥劍之約,是如何也不能反悔了。否則結果難料,氣數之說,最是難測,誰也不好說那血誓的反噬會不會落在自己的頭上。
按照李玄都和宋政當日的約定,道門勝了玉虛鬥劍之後,儒門再也不能插手道門之事,須得處處忍讓。且不說儒門在暗中是否還有動作,明面上卻是不能再與道門大規模衝突,等同是儒門向道門低頭讓步,在衆多不在儒道兩家範疇的局外人看來,這便是儒道之爭有了結果,自此之後,道門自然氣勢大振,儒門走向頹勢,許多原本依附於儒門的附庸必然會倒向道門,最不濟也是保持中立。
儒門隱士們面沉似水,大祭酒們則是嘆息連連。
只是事情到了這般地步,再也無可挽回,隨着龍老人率先轉身離去,儒門衆人紛紛向山下走去,再無來時的氣勢,盡顯蕭瑟。
那些脫困的天人境高手也不敢久留,悄悄地下山去了。道門中人因爲太上道祖的教誨,並未阻攔,畢竟太上道祖剛剛顯聖,若行誅戮之事,未免不美,而且道門大勢已成,也不怕這幾人能翻起大浪。
此時的道門中人,無不意氣風發,大多數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壓軸出戰,與上代邪道魁首宋政比武對弈,贏下關鍵一戰,又成功躋身了長生境,儼然已經成爲道門中的領袖人物,若要認真說來,太上道祖顯聖與李玄都也有着關係,畢竟這場玉虛鬥劍自李玄都與宋政歃血立誓開始,又自李玄都與宋政對弈定天下結束,要說與李玄都沒有關係也着實說不過去,所以無論在誰看來,這大掌教之尊位已經是李玄都的囊中之物了,李道虛再怎麼厲害,至多還有二十餘年光陰,李玄都可足足有七十餘年的光陰,這是三歲小兒也會算的賬。
年輕,就是最大的本錢,誰笑到最後誰就是贏家。
李道虛來到李玄都的面前,不必他開口吩咐,所有人都自覺向後退去,給這對師徒父子留出足夠的空間。
師徒二人對視,誰也沒有先開口。
李道虛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到了此時,也不免有些感慨。
就在幾年之前,這個弟子還僅僅是個晚輩而已,雖然入得他的眼中,但生死榮辱卻都被他操於手中。可就在一轉眼之間,這個弟子已經“長大成人”,可以與他比肩而立、平起平坐了。
李道虛沉默了片刻,最終也只說了不到十個字,“很好,紫府你很好。”
李玄都微微低頭,說道:“師父過獎。”
李道虛笑了笑,“不算過譽。”
“過獎”和“過譽”,一字之差,其中含義卻是大不相同,尤其是在師徒之間。
長輩或者位尊之人稱讚自己,謙辭時用“過獎”二字,其中的“獎”字是誇獎之意。而平輩之人稱讚自己,謙辭時用“過譽”二字,其中的“譽”字是讚譽之意。
李玄都說“過獎”,還是恪守師徒之別,可李玄都卻道“過譽”,已然是將李玄都視作地位等同之人。
李玄都自然聽得出這其中的差別,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
李道虛不再多言,當先而行,很快便離開玉虛峰的峰頂,沒入山外的雲霧之中。
李道虛走後,秦清來到李玄都身旁,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同樣獨自離去。
一時間,偌大的玉虛峰上只剩下李玄都一位長生地仙。
李玄都環顧四周,拱手抱拳,“諸位有勞了。”
衆人抱拳還禮,齊聲道:“分內之事,不敢稱勞!”
李玄都道:“今日玉虛鬥劍大勝,又有太上道祖顯聖,實乃我道門盛事。此番事了,諸位先行各自回山,待到來年上元節,再至地肺山參拜太上道祖。”
衆多道門中人紛紛應是。
李玄都請過傷勢較輕已經無甚大礙的白繡裳、寧憶以及季叔夜,請他們護送蕭時雨、張海石、司徒玄略三人去往蜀州天蒼山青城,請萬壽真人親自出手救治,儒門和邪道因爲誓約之故,定然不敢出手,只是防範一些江湖散人而已,比如說那些剛剛從“玄都紫府”中脫困的高手們。
秦素爲了以防不測,仍是將自己的雙刀借給了寧憶,而她身上還有李道虛的“三寶如意”,不知因何緣故,李道虛竟是沒有收回“三寶如意”,仍舊留在秦素的手中。
至於李玄都,並非他不想親自護送,而是初入長生境,要經歷一次脫胎換骨,洗經伐髓,脫去凡軀,總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時間,在這段時間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個人的‘病症’又有不同。雖然此時李玄都的病症還未顯露,但李玄都感覺自己的狀態甚是古怪,難以言說,不好貿然與人交手,所以決定先行返回劍秀山,穩固境界。
安排好這一些之後,李玄都朗聲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
說罷,李玄都袍袖一拂,攜着秦素之手,並肩離開玉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