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時間轉瞬即過,昨夜三個男子在廟外交談時,刻意壓低了聲音,沒有驚擾到小丫頭,卻也沒瞞沈霜眉,所以除了小丫頭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天一亮,也不需要再多說什麼,直接往顏飛卿所說的東北方向行去,行出大概有三十餘里後,可見一個不大的鎮子。
此時已經快要出荊州範圍,臨近了中州北陽府的轄境,因爲此等緣故,這個鎮子的位置便有些尷尬,雖然它名義上是屬於荊州統轄,但在實際上,卻是以中州百姓居多,民風民俗也都更近於中州,所以在許多時候,會出現兩州都不管或是兩州都管的情形,眼下出了禍事,就算報到官府,也多半是推諉扯皮的境況。
四人來到位於小鎮不遠處的一處高坡處,駐馬而立,遙遙望向小鎮。
李玄都精通各家武學,術法也有涉獵,卻唯獨不擅長玄而又玄的望氣之道,若要以自身修爲感知天地元氣升降變化,必須先天境方可,所以他看了幾眼也沒能瞧出什麼玄妙,反倒是胡良和沈霜眉臉色都稍顯凝重,看來顏飛卿所言不虛,這兒的確有些古怪。
李玄都沉思片刻,說道:“我和天良先去鎮子裡探探虛實,霜眉你帶着淑寧在這兒接應我們,不過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畢竟顏飛卿已經先我們一步去了鎮子裡,以他的修爲和身上的諸多法寶,想要傷他卻難。”
沈霜眉知道李玄都是擔心小丫頭的安危,不敢讓她貿然進到鎮子,點頭答應道:“你們小心。”
李玄都朝略帶憂色的小丫頭招了招手,與胡良策馬下了高坡,往鎮子疾馳而去。
此時天色大亮,沉睡了一夜的小鎮又活了過來,婦人們生火做飯,男人們則準備下地幹活,孩童嬉鬧之聲,將院中正在覓食的母雞驚得四處亂飛,寧靜的小鎮頓時呈現出一片喧鬧景象。
這座名爲井子鎮的小鎮與尋常小鎮一般,交通不便,若是到外邊州城府城中採買貨物,往返便要三五天,也正因如此,小鎮中外來之人極少,幾乎家家戶戶都知根知底,故而每當有外人到此,都會被小鎮百姓立刻認出。
今天鎮子裡來了個年輕道人,身着玄色道袍,腳踏雲履,以烏木簪子束髮,儀表堂堂 ,仙風道骨,一看便是有道之士。剛來鎮子沒有多久,他便被孩童們發現,孩童們偷偷地跟在這道人的身後不遠處,不時小聲討論着這位道人的來意爲何,有孩子認爲這道人應該只是路過,也有孩童覺得這道人就是因爲鎮子來的,因爲前不久也來了一個駝背老人,在鎮子轉悠了很久。
孩童們的話語自然逃不過年輕道人的耳朵,他微微皺眉。其實早在孩童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就已經乘着夜色來到鎮子,只是沒有急着入鎮,而是先圍繞着鎮子走了一圈,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這兒陰氣繚繞,聚而不散,實非福地,而且在他看來,之所以會形成這般藏風聚煞的格局,非是先天形成,而是後天有人可以改變地氣之故,實在居心險惡。
就在這時,小鎮中的一位宗老終於得知消息,匆匆趕來,先是對年輕道人恭敬一禮,然後方纔問道:“不知仙長到來,有何貴幹?”
井子鎮不比那些州城、府城,甚至比之平安縣城都相差甚遠,相對閉塞,故而民風樸素,卻也使得此處民衆大事小事俱求神拜佛,尋卜問卦,對於僧道頗爲禮遇,只是是遇到個披道袍的,便口呼“道長”,若是賣相再好一些,便如現在這般直呼“仙長”,僧人也差不多,視之年齡,稱呼爲:“法師”、“長老”、“大師”等等,不一而是。
年輕道人輕輕擺手,道:“當不得‘仙長’二字,貧道只是路過寶地,見上空有陰氣盤繞不散,特來一探究竟。”
宗老聞言,面露遲疑之色,雖說眼前這位仙長看起來很是不俗,可歷來道行高深的無一不是白髮白鬚的老神仙,這年輕道人能有多少本事?莫不是招搖撞騙的?
年輕道人看在眼裡,微微一笑,說道:“口說無憑,眼見爲實。”
說罷他振袖伸手,駢起食中二指,凌空虛畫,一道淡紅細線自他指尖噴薄而出,如筆下墨跡,隨着指尖上下轉折,轉眼便是一道符文書就,就這麼懸浮空中,遍灑清輝,靈光四溢。
然後他再一揮手,這道符篆便被拍在地上,瞬間變成一道類似於長戟的圖案,道人以二指並作劍指,朝着這長戟圖案遙遙一指,說了個“去”字。
衆人立時眼前一清,好似先前眼前一直籠罩了一層霧氣,朦朦朧朧,現在這層霧氣被大風吹散,卻是格外清晰,就連精神都好了許多,原本覺得疲乏困倦,此時也變得神清氣爽起來。
如果在煞氣或陰氣集中的地方呆久了,人容易受其影響,輕則靈臺蒙垢,產生種種幻覺,重則丟魂落魄,變爲瘋子,甚至身體也會被逐漸腐蝕,陽氣漸衰,折損壽元。
有道是“荒山無燈火,行人自掌燈。燈燃無忌處,燈熄莫再行。”意思就是,荒山野嶺並不像城鎮一樣燈火通明,而荒山中的行人本身就是一盞燈火,所謂人身三盞燈,左右肩頭各一盞,頭頂一盞,人猛然回頭的話,不論從哪邊回頭,左右肩頭的燈都會相應滅一盞,便會導致人體陽氣減弱,尤其是在子時之後,此時天地間陰氣正重,如果冒然回頭,便會吹滅左肩或右肩的燈,燈滅後即便是童子,也更容易着道,當燈亮着的時候,可以肆無忌憚的趕路,而燈熄滅之後,就不要再走了,也有“就休想再走了”的含義。
此時陰氣瀰漫於小鎮之中,陰氣之重,更甚於荒野之間的子時時分,使得小鎮上的百姓即使不曾回頭,左右肩頭的燈火也已經搖搖欲墜,只是尋常人等肉眼凡胎,瞧不出來,只覺得昏昏沉沉,身體乏力而已。
此時年輕道人所用的這道符篆,名爲“分陰戟”,顧名思義,“分陰戟”的作用便是分流這些陰氣或煞氣,最大限度避免陰氣或煞氣對人體產生影響,尋常道人還要以礞石的粉末繪製,只是年輕道人道行深厚,正所謂“一點靈光即是符,世人錯認朱和墨。”此時他已能不用礞石粉末等外在之物,單憑體內真元氣機,隨手於虛空起符,也能畫出“分陰戟”。
“仙長法力通玄!”這一手頓時令衆人對年輕道人信心大增,態度隨之變得前倨後恭起來。
也正應了那句詩:“登山渡水尋仙去,不識真人在眼前。”這些百姓們如何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名年輕道人乃是朝廷欽封的五位真人之一,別說一座小小鎮子,便是一地總督也要以禮相待。
這年輕道人正是昨夜先行趕到此地的顏飛卿,他師承於老天師,走的是正一宗大道,而正一宗一脈,從來都不是久居深山苦修出世之道,而是極爲講究入世修行,小則行走江湖,替人驅邪除鬼,大則結交廟堂權貴,以方術聞達於顯貴之間,甚至是參與國事,縱觀歷朝歷代,不乏有正一宗真人被冊封爲“國師大真人”或“羽衣卿相”,由此可見一斑。
如今的顏飛卿自然開始涉足廟堂大事,可當年的他也曾行走江湖,行善仗義,所以這次他再重走當年之路,也是駕輕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