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進入了西京城中,然後想到了一個人,清平會的“浣溪沙”宮官,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如今宮官就在西京城中。澹臺雲曾對李玄都親口說過,她是將宮官當成半個女兒對待,所以李玄都料定宮官不是在太極宮中,就是在東宮之中。
不過李玄都對於見不見宮官,還有些舉棋不定,因爲兩人身處兩個陣營之中,又是在西京城中,如果宮官心生歹意,李玄都只怕脫身不易。
想着這些,李玄都開始在帝京城中游逛起來,不管怎麼說,他好歹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師,只要澹臺雲不在,只要他不去宮城,就沒人能發現他,這偌大的西京城就無不可去。不過李玄都並非單純的閒逛,他主要是去了糧店、布店、錢莊,問了糧食、布匹的價格,以及金價和銀價,另外他還打聽了下鹽鐵的價格,用銅錢換算,都要比江南貴上許多,可見如今的西京物資短缺。
李玄都一直逛到黃昏時分,這才臨時找了一家客店住下,這家客店的價格也堪比當初沈大先生和陸夫人開的太平客棧,住宿一晚要二兩銀子,還謝絕還價。李玄都無奈,也只好認可了,用二兩銀子要了一個單獨的小院。
入夜,李玄都照例開始每天雷打不動的修行功課,他之所以能有如此境界修爲,奇遇固然是一方面,可自身之勤勉刻苦也是一方面,尤其是諸般絕學,從“北斗三十六劍訣”到“太陰十三劍”,再到“慈航普渡劍典”的“心字卷”和“劍字卷”、五大玄功、“太平青領經”,再到自創絕學“南鬥二十八劍訣”、“心魔化元嬰”之法等等,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長生石”可以讓李玄都一躍成爲天人造化境,可不能教會李玄都這些絕學。
大概過了子時,李玄都緩緩睜開雙眼,從入定中醒來。然後過了不久,響起了敲門聲。
李玄都心念一動,開口道:“歲在甲子。”
外面響起一個輕柔的女聲,“天下大吉。”
李玄都聽到這個聲音,嘆了口氣,道:“姑娘請進。”
話音落下,門外之人推門而入,站在夜色之中,伴隨着淡淡的幽香,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李玄都一彈指,點燃了桌上的燭臺,同時也設下了隔音的禁止。
略顯昏暗的燭火下,顯現出來人的模樣,是個大家閨秀模樣的少女,梳着未出閣女子的垂掛髻,上身是玉色羅杉,下着白絹珠繡長裙,腰間再束一條白玉鑲翠織錦,兩隻雪白纖細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隻玉鐲,右腕上是一串銀鈴,手中還執有一把小巧玲瓏的“瞧郎扇”,可以隔扇窺人,以淡紫色漏地紗爲扇面,掛蝴蝶扇墜。
少女容顏極美,丹鳳眼眸,眉黛如畫,身段婀娜,嫵媚天然,又帶出幾分青稚,渾然不似人間俗物。見到李玄都之後,她以手中小巧摺扇掩嘴而笑,姿態慵懶嫵媚。
李玄都問道:“宮姑娘,我自忖修爲不弱,這西京城中除了聖君之外,無人在我之上,不知你是怎麼知道我來西京的?”
宮官輕笑道:“紫府不妨猜一猜。”
李玄都打量了她一眼,忽然想起在平安縣城見面時的情景,鬼使神差地問了句,“這次穿鞋沒有?”
話剛出口,李玄都就有些後悔,實在是冒昧唐突,不合禮數。
果不其然,宮官眼眸彎成一雙月牙兒,上前幾步,笑道:“你可以掀開裙襬自己看一看嘛。”
李玄都輕咳一聲,不作聲了。
宮官自己伸手稍稍一提裙襬,露出一雙沒有鞋翹的繡鞋,在鞋尖的位置,是個圓圓的絨球,十分可愛。
宮官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紫府,你看了一個女孩子的腳,是不是應該負起責任?”
李玄都無奈道:“宮姑娘,你明知我已經定親,就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宮官放下裙襬,用手指纏繞住一縷髮絲,笑道:“無非是姐妹相稱嘛,我是不介意的,就是不知道秦姐姐介意不介意。”
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在夢境中不止一次死於秦素刀下的經歷,竟是覺得背後有些發涼,“當然介意,只怕她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我。”
宮官掩嘴笑道:“原來紫府不是沒有這個心思,而是沒有這個膽子。真是看不出,原來紫府還是個懼內之人。”
李玄都並不反駁,只是說道;“宮姑娘,你知不知道,在金帳王庭的時候,聖君曾經親口問過我,爲什麼沒有選擇你。”
宮官一怔。
李玄都道:“聖君倒是真動過把你嫁給我的念頭,地師也曾說過要把上官莞許配給我。平心而論,我又不是什麼謫仙人,也不是什麼奇男子、美男子,沒有天下女子都非我不嫁的道理,無非是因爲我所處的位置罷了,而我之所以拒絕了聖君和地師的好意,也是因爲我所處的位置罷了。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便是如此了。”
宮官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意,道:“紫府好生無情,這句話就像一把刀子紮在了人家的心上。”
李玄都淡笑道:“我相信宮姑娘的心不是豆腐做的,算不了什麼。”
宮官幽怨道:“其實我也不過是故作堅強罷了,我一個孤弱女子,不堅強還能怎樣?其實我還是很羨慕秦姐姐的,我聽說上官莞曾經對秦姐姐出手,卻意外失手。秦姐姐能有今日修爲,恐怕少不了紫府的助力,不對,是玄哥哥纔對。”
李玄都只得強行扯開話題,“宮姑娘還沒有告訴我,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宮官眨了眨眼,“紫府就那麼想知道?”
李玄都點頭道:“是。”
“那你求我,好不好?”
“若是宮姑娘真不想說,或是不方便說,那就算了,我不會強求宮姑娘。”
“那我說就是了,玄哥哥。”
“請稱呼我的表字。”
“怎麼,我叫不得?”
李玄都開始沉默不語。
宮官瞧着李玄都,過了片刻,終於有些灰心喪氣,“罷了罷了,告訴你就是。其實也簡單,這西京城中到處都是我的眼線耳目,這些人沒有什麼修爲,所以任你是長生地仙,也察覺不出什麼異常。按照聖君的規矩,日有日報,月有月報,尤其是糧市,爲了防止有人囤貨居奇,我那裡每天都有呈報,你白天打聽糧食行情,那些人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是把情況呈報給了我。我再派人在各個客棧一查,便找到了你,不過這也着實花費了我不少工夫,所以直到此時纔來見你。”
李玄都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行蹤如何被識破的,稍稍鬆了口氣,道:“多謝指教。”
宮官卻是打蛇順杆爬,問道:“那你如何報答我?”
李玄都反問道;“你想如何?”
宮官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我也不稱呼你玄哥哥,我叫你都哥哥,好不好?”
“不好。”李玄都想也沒想就反對道,“宮姑娘,你我本就是清清白白,何必如此作爲?”
宮官瞪大了眼睛,“就因爲清清白白纔要如此作爲,若是生米煮成熟飯,我就不必費這些心思了。”
李玄都啞口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小心弄假成真。”
宮官微微一笑,“紫府如何知道我不是真心?”
李玄都道:“牝女宗大名在外,不敢深究。”
正邪兩道二十二個宗門,都有秘不外宣的根本大法,無論宗門興衰,這些法門都是存在。就拿皁閣宗來說,如今近乎滅門,可曾幾何時,皁閣宗以一宗之力抗衡天下,築造“鬼國洞天”,又是何等威勢,不能因爲如今皁閣宗的衰落來否定皁閣宗的根本功法。
牝女宗也是如此,其中最上乘的秘法並非採補之道,而是揮慧劍斬情絲的法門。簡單來說,採補之道是純粹的無情之道,那麼斬情絲之法便是至情之道,說得簡單明白些,先要一對男女墜入情天恨海之中,必須是真心相戀,然後再合練這門功法,最後斬斷情絲,奪得愛侶的一身修爲。若是看不開,斬不斷情絲,便要遭受反噬,一身修爲盡失,落入別人手中。所以牝女宗每一位長生地仙的崛起,都意味着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師隨之隕落。
根據李玄都的推測,當年的寧憶便是落入了牝女宗的情網之中,只是那位牝女宗弟子最終也沒有堪破情關,不肯對寧憶動手,最後卻是一身修爲悉數倒灌寧憶體內,讓寧憶由儒轉道,使得世間多了一位“血刀”,而那名女子沒了修爲,心脈受損,自然是命不久矣。
李玄都本來還真有這個想法,不過被宮官點破之後,也只能點頭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