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宗主入殿後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李玄都才獨自走入殿中。
所有人的視線都望向了他。
清微宗出身,差點做了張肅卿的女婿,後被李道虛逐出清微宗,與大天師張靜修交好,被張靜修扶持爲太平宗的宗主,但在清微宗內部仍有支持者,並且在後來成功將師兄李元嬰趕出清微宗的核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已經掌握了部分清微宗大權,只等李道虛百年之後,便可將清微宗和太平宗合併歸一。同時他還是遼東秦家的女婿,如果秦清決意將基業交給女兒,那麼說不得也要落到他的手中。
對於殿內之人來說,無論心中有多少不滿,有多少牢騷,背後無人的時候,可以說一說,但是在本人面前,都要暫且收一收了。不管怎麼說,這位清平先生擊敗張靜沉和青鶴居士的天人造化境修爲做不得假,手中實實在在的權勢更做不得假,他們在這個時候,只需要向這位表示敬意就夠了。
當李玄都走進三清殿後,觀禮之人中身份最高的白繡裳走了出來。一身白色鶴氅,在衆多玄色鶴氅中十分醒目。慈航宗雖然屬於佛門,但並不剃度,也不出家,帶髮修行,反而更像是道門中的道姑。
在老一輩的四位美人中,白繡裳居首,雖然有身份地位、境界修爲的緣故,但也可見白繡裳的姿容之盛,只是有人敢於偷瞧蘇雲媗和玉清寧,卻沒有人敢去偷瞧這位白衣觀音,且不說她本人已經是太玄榜第一人,就說她的另一個身份也讓所有有點小心思之人都把那點小心思徹底埋在心底。衆所周知,白繡裳已經與秦清定下婚約,雖然還未公開,但江湖上已經傳開了,這其實是道門和談的一部分,通過聯姻的方式將長期遊離在外的遼東道門也拉入其中,壯大力量。換而言之,白繡裳很快就會嫁給秦清,成爲白夫人,而秦清身爲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此時馬上就要入殿,誰敢在這個時候造次?
李玄都面對這位岳母大人,微微低頭示意。
白繡裳與李玄都輕聲交談幾句之後,又退回到原來位置。
李玄都點了點頭,徑直上前,來到道祖像的供桌前。
供桌上沒有瓜果、牛羊等物,只有兩座燭臺、一尊香爐、一卷道祖三千言和已經準備好的香。李玄都捻起三炷香,在蠟燭上點燃,朝着道祖恭敬拜了三拜,然後將香插入香爐之中。
整個過程中,所有人的視線一直集中在李玄都的身上,沒有離開過半分。許多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清平先生,屬於久聞其名未見其人,今日得見,似乎兵不是特別出衆,既不狂傲,也不清高,身上沒有身懷大仇的憤世嫉俗,也沒有一朝得勢的志得意滿,更沒有太多的鋒芒必露或是咄咄逼人。只有平和淡然,往好處說,這叫沉穩,往壞處說,難免有些暮氣沉沉,像極了那些老朽。
不過他們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能走到這個位置的人,就算還有崢嶸棱角,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會昭示表面。
李玄都上完香後,沉默了片刻,引得許多人好奇這位清平先生此刻在想什麼。只是李玄都很快就轉過身來,面朝玉清殿的正門,高聲道:“恭請三位掌教大真人。”
門外也響起相同的聲音,此起彼伏。
“恭請三位掌教大真人。”
“恭敬三位掌教大真人。”
“恭敬三位掌教大真人。”
……
大概半柱香後,三位掌教之主終於走進了三清殿中。
李玄都早已側身讓開,三人先是依次爲道祖上香,然後又各自取出了自己提前寫就的青詞。
所謂青詞,是道門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爲駢儷體,用硃砂寫在青藤紙上。對於道門中人而言,天是蒼天,是冥冥中的天道,也是太上道祖。如今道門重歸一統,道門掌教作爲道祖傳人,自然要向道祖奏稟。
李玄都還是充當了禮官的職責,高聲道:“設壇。”
有專人擡來了一座以青銅製成的醮壇。
三位掌教大真人近到跟前,各自引燃了自己手中的青詞。
青詞本是青藤紙做的,上面寫的是硃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紅,騰起的煙也呈出七彩之光。一時間,三清殿中七彩生輝,真是人間仙境一般。
祭拜道祖之後,衆人魚貫離開三清殿,前往殿後的祭壇,壇分三重,艾葉青石臺面,設白玉柱欄,形圓象天,每層四面臺階各九級。上層中心爲一塊圓石,外鋪扇面形石塊九圈,內圈九塊,以九的倍數依次向外延展,欄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數,象徵天數。
三位掌教大真人分別從三個方向一起登上祭壇,在祭壇的最頂層,已經早已設好桌案,其上放置了三隻三足酒尊,三人各自舉起一隻酒尊,禮敬上天。
就在此時,天現異象。
張靜修代表了江南道門,從南側方向登上祭壇;李道虛代表了江北道門,從東側方向登上祭壇;秦清代表遼東道門,從北側方向登上祭壇;代表西北道門的澹臺雲被排除在外,所以西側的登壇路徑空無一人。此時恰恰是西邊的天幕生出異象。
此時雖然天色不早,但也沒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忽然之間,西邊的天際盡頭涌現出一抹深紅,就像一隻眯着的眼眸,露出的“眼珠”部分是深紅色,就像晚霞夕陽,可週圍的“眼眶”部分卻是深沉的黑色,就像夜幕降臨。此時深紅部分正在逐漸變大,就像原本眯着的眼眸正在逐漸睜開。
無論是祭壇上的三位掌教大真人,還是衆多觀禮之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西方,有些人難掩臉上的驚愕,血色不祥,在這個時候出現這樣的景象,難道意味着道門一統不祥?
三位掌教大真人臉色凝重,並未出聲。
李玄都來到了秦素身旁,兩人對視一眼,然後一起望向天際。
就在衆人猜疑不定的時候,好似夕陽餘暉的血色漸漸開始變化,從赤色變爲橙色,又化作黃、綠、青色,最終由藍變紫,變成了漫天紫氣。
原本有些緊張的氣氛鬆緩了許多,不過還是有些濃重,紫氣當然是祥瑞,可都是紫氣東來,如今紫氣西來,又作何解?可惜最精通術算的沈大先生不在,無人能夠解釋。
只有李玄都心中一動,覺得冥冥之中生出一股感應。他好像有所感悟,又好像是他的錯覺。
就在這時,一道驚雷驟起,晴空霹靂。
然後便是一連串連綿不絕的春雷,壓過了世間的一切聲響。
雷聲同樣起於西方,天際盡頭的紫氣開始變淡,漸漸顯現出其後的景象。
所有人極力望去,然後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無不震驚。
李玄都也隨之望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甚至有一種身心都爲之震撼的感覺,可在震撼之餘,他又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
在紫氣之後,影影綽綽之間,是一座巨大的城池,一座懸於天上的城池。
城中有數不清的宮殿樓閣,層層疊疊,這些宮殿頗有古風,渾然不似今日的建築。而在宮殿簇擁之中,又有一座高樓直插青冥,樓五架,窗扉皆洞開,一行有五點明處,是樓外天空。層層指數,樓愈高,則明漸少。數至八層,裁如星點。又其上,則黯然縹緲,不可計其層次。而樓上人往來屑屑,或憑或立,不一狀。
紫氣瀰漫於城池周圍,使得高樓、宮殿時隱時現。
所有人癡癡地望着這一幕,說不出話來。
李玄都終於明白自己的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因爲他見過這座城池,不是在天上,而是縮小了無數倍。眼前的這一座城池正是李玄都手中的“小紫府”。
秦素一直在觀察李玄都的神色變化,見李玄都露出恍然的神情,不由開口問道:“玄哥哥,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知道。”李玄都仍是望着天際盡頭紫氣中的天上城池,說道:“那是玄都。”
“玄都?”秦素一怔,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
玄都並非是李玄都,而是另有所指,詩仙有云:“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樓。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李玄都所說的玄都,也就是詩仙口中的“天上白玉京”,也是世人口中所說的玄都紫府,李玄都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
李玄都並未刻意收束自己的聲音,其他人也聽到了。
許多人癡癡地望着天上城池,心神搖曳。
很早之前,就有一個傳言,在太上道祖仙去之後,道門分裂出無數支脈,包括正一天師在內,無人能真正懾服其他支脈,也就無法名正言順地佔據玄都紫府,由此誕生了玉虛鬥劍,道門中人爲了爭奪仙都而殺伐不斷。爲此,南華道君以無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蹤跡,使所有人都無法進入其中。
如今道門一統,仙都重新現世,難道真是天命所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