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退出“小紫府”後,走出自己的書房,來到外間。此處書房是三間相連,中間是書房,最裡面是用來休息小憩的內室,外間可以用來會客。
外間的地面上繪着一個好大的陰陽雙魚,秦素就站在“黑魚”的白點上,負手而立,仰頭望着中堂下的那副《呂祖飛劍圖》。李玄都停下腳步時,剛巧站在了“白魚”的黑點上,問道:“素素,有事?”
秦素收回視線,問道:“百媚娘找你什麼事?”
李玄都並不隱瞞,說道:“是極天王盯上了天樂宗,我已經委託二師兄、姑姑、石觴詠、寧閣臣他們處置了。”
秦素嘆了口氣,“難怪都說,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在江湖中,地位低了,受人擺弄,地位高了,卻又要殫精竭慮,殊不自在。爹爹如此,你也是如此。”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意思,不由也跟着嘆了口氣,“要不怎麼說江湖不是善地,而是個名利場,行於其中,這都是難免之事。好在也就是這幾年了,總能見個分曉,到時候,成也好,不成也好,總能自在。”
秦素一驚,“幾年?”
李玄都“嗯”了一聲,“如今大勢,遼東入關也就在未來幾年之中,到時候天下太平是最好,我可以功成身退,若是不成,只怕我也沒有那個能力去力挽狂瀾,只能是富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真的?你真會獨善其身?”秦素卻是有些不敢相信,“我還以爲你又要、又要……”
“又要一死報之?”李玄都笑道,“我不事君王,何談一死報君王?再者說了,年齡日益長,責任日益重。在我的肩上,有太平宗、天樂宗、靜禪宗,有客棧,有道門,還有你,如何能從他人而死也?無非是留待有用之身,爭一分是一分。”
秦素聞言鬆了一口氣。
她是個心思細膩之人,最近她便發現李玄都的變化極大,尤其是開始與儒門對立之後,雖然李玄都表面上還是與她言談如常,但她隱隱察覺到李玄都總是心事重重,沒有半分輕鬆灑脫可言,不由擔心他又要走上一條極端之路。畢竟李玄都有過類似過往,當初在帝京城中,就差點一死了之。
秦素能看出李玄都的心思,李玄都當然也能察覺秦素的憂慮,這便是秦素和張白月的不同了,如果是張白月,她是一個真正的剛烈女子,大不了共同赴死就是,而秦素雖然有隱士之風,但心底還是頗爲傳統,希望所有在意之人都能平平安安,善始善終。所以李玄都很早就說過,張白月和秦素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女子。
有些男子對於女子的喜好會隨着年齡的變化而變化,少年意氣的時候無憂無慮,自然喜歡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子,一起逍遙快活。待到年紀大了,肩上的責任重了,思慮多了,不得自在,步履維艱,就更爲欣賞那種溫婉賢淑的女子。當然,更多的男子還是想要全都收入囊中,三妻四妾,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劍秀山往北去八百里,過兩府三縣之地,有一座大山名爲紫仙山,位於龍門府石安縣境內,距離龍門府不過二百餘里,這裡便是天樂宗的“天樂桃源”所在。因爲“天樂桃源”的緣故,原本有些貧瘠的石安縣在這些年來日漸繁華,魚龍混雜。
兩位遠道而來的旅客進入了石安縣的縣城,是一男一女,男子上了年歲,白髮蒼蒼,看上去大概有花甲之年,女子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兩人站在一起,像是一對父女。
不過實際上兩人的歲數相差無多,甚至是女子的輩分更長。這對男女正是按照李玄都的要求在一天內趕到了石安縣的張海石和李非煙。其實以張海石的境界修爲,就算不去刻意駐顏,也不會如此蒼老,不過張海石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使得他看起來與李道虛、李道師等人相去不遠。
張海石身着一身洗得發白的道袍,頭上戴了荷葉巾,手中拄着竹杖,像個走南闖北的算命先生。竹杖的外表看不出半點異樣,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而已,甚至已經開始枯黃,不見青翠之色,任誰也不會想到其中藏了一柄利劍。李非煙沒有穿那身寬大黑袍,而是換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勁裝,手中提了個長條狀的包袱,一看便是包着兵刃,頭上戴着斗笠,比之帷帽少了帽檐上垂下的紗帳。因爲如今中州有衆多江湖人匯聚的緣故,各種奇異裝扮比比皆是,李非煙這種普通江湖人的裝扮,更是毫不顯眼。
李非煙打量着石安縣,輕笑道:“我記得我在三十年前曾經來過這裡,那時候天樂宗還未搬到此地,這裡就是個普通縣城,處處破敗。現在卻是大變模樣,誰能想到僅僅是因爲一座行院的緣故。”
張海石道:“那可是天下第一行院,是一座金山。冰雁曾經打過這裡的主意,沒想到最後落到了紫府的手中。”
李非煙道:“清微宗和天樂宗一樣,最終也會回到紫府的手中。”
張海石並不反對這個說法,“只是到了那一天,僅僅一個清微宗,也不算什麼了,既然要豪取,何不拿下整個道門?”
李非煙道:“太早了,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張海石搖頭道:“其實不早了,最多十年就能見分曉?”
李非煙一驚,“師兄會在十年內飛昇?”
就算拋開姐姐的關係,李非煙和李道虛也是師出同門,稱呼師兄並無錯處,甚至她稱呼李道師爲師兄也沒什麼問題,只是李非煙區別對待,對於李道虛還能稱呼一聲師兄,到了李道師這裡,就是直呼其名了。
“不到百年之期,師父不會飛昇的。”張海石仍是搖頭,“十年之期,是儒道相爭的時間,到那時候,誰勝誰負也該有個說法了,如果道門勝了,那麼紫府在整個道門中的位置便徹底穩固,再無人能與他爭奪這個儲君之位,今日做不了大掌教,明日也就做了。”
李非煙問道:“如果道門敗了呢?”
“敗了?”張海石冷笑一聲,“如果敗了,紫府作爲促成道門一統並與儒門爭奪天下之人,儒門豈能放過他,他不想死的話,就只能避世隱居,就像當年的宋政一樣。”
李非煙嘆了口氣。
……
裴玉回到萬象學宮的第二天見到了大祭酒溫仁,按照李玄都的授意回話之後,溫仁對他還算滿意,轉變了態度,口頭勉勵幾句。至於小輩之間的爭風吃醋,自然是不值得大祭酒去操心,他現在更爲關心隱士們到底要做什麼,迫切地想要找他們討要一個說法。
裴玉將《太平廣記》暫且放在自己的住處,整個上午的時間,他都伏案桌前,完成學宮祭酒留給他的課業。待到下午,他又往琴舍走去——今天下午有蘇大家的授課。
在去琴舍的路上,裴玉在心中默默盤算,劉謹一前天給他傳來了消息,已經與儒門中人聯繫上了,不過還在接觸階段,想要真正打入儒門,還需要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中,他不好再去客棧,也不好太過頻繁地拜訪李玄都,所以他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參加儒門中年輕學子的各種集會,樹立威望,拉攏人心,最好能夠切實掌握一部分年輕學子,成爲他們的領袖。如此一來,不僅能更好地探知儒門的動向,也能提高他在儒門中的地位,掩護他的身份。
若不是李玄都嚴令他不得私自發展儒門中人加入太平客棧,他還真想一試身手。
裴玉來到琴舍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不過裴家公子的名頭還是有用,他這段時間也不是白混的,已經有幫閒給他留出一個位置,他坦然走到那個位置上盤膝而坐,同時對四周的學子點頭示意,一衆學子大多年紀比裴玉還要大一些,紛紛還禮,只覺得與有榮焉,如今的裴玉儼然是學宮年輕學子中的風雲人物,所謂的年輕才俊說的就是他了。
不過裴玉還是有些遺憾,現在還要人幫他佔位,什麼時候只要他到了,就有人主動給他讓位,那纔是有了威望。
坐在居中主位的蘇憐蓉看也不看裴玉一眼,只是繼續講課。
裴玉也不以爲意,他與某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同窗不一樣,喜歡是認真的,聽課也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