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夫人一死,李謹風被陸雁冰擒拿,其餘人已經掀不起什麼風浪,那幾個給李謹風助陣的堂主紛紛跪在地上,靜候發落。
陸雁冰問道:“師兄,這個老匹夫,還有這些吃裡扒外的東西,該怎麼處置?”
李玄都看了李謹風一眼,說道:“如今我已經不是清微宗之人,不好插手太多,否則元嬰宗主要說我干涉清微宗內務了,你將此事的詳細經過寫一份卷宗,預備着,我現在就去見老宗主,將此事告知老宗主,當然,還有元嬰宗主和兩位副宗主。”
陸雁冰點了點頭,“好。”
然後陸雁冰隨手點了十幾人,讓他們隨自己把這些人押到天罡堂去,同時又讓人將棺材和溫夫人的屍體擡走,至於剩下的人,自然是散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李玄都望向秦素、白繡裳、太微真人,道:“讓幾位笑話了。”
太微真人神情有些尷尬,“不敢,不敢,還望李宗主不要怪罪,貧道委實是不知道此中還有這樣的內情。”
李玄都笑道:“太微真人也是受了這些人的矇蔽,李犯謹風也算是江湖上的前輩,竟做出如此讓人不齒之事,誰又能想到?我們這些與他朝夕相處之人想不到,真人就更想不到了。”
聽到李玄都如此說,太微真人的神色緩和許多,說道:“多謝李宗主諒解。”
李玄都又對白繡裳行了一禮,“多謝岳母大人解圍,否則這次我便要一身泥濘了。”
白繡裳微微一笑,“一家之人,不說兩家之言。”
白繡裳對太微真人道:“真人,老劍神正等着我們呢。”
太微真人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點頭道:“正是,白宗主請。”
白繡裳略微謙讓了一下,“真人請。”
兩人一起進了坤門,於是就只剩下秦素和李玄都。
秦素不知何時已經收起了傘,低頭看着探出裙襬的圓頭鞋翹。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說道:“溫師姐的事情,我也很意外。當年我並未想那麼多,只覺得每天都能遇到她實在太巧了些,後來習慣成自然,更不去多想。後來回憶往事,也知道並非巧合,而是她有意在等我,可這種事情,不過是少年人的遐思,春夢了無痕。我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因此生出許多怨念和執念,釀成今日之惡果。”
秦素擡起頭來,望着他,沒有說話。
李玄都問道:“是不是對我有些失望?”
秦素眨了眨眼,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李玄都嘆了口氣,“難不成你也要疑我。”
“我沒有疑你。”秦素搖頭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對於外物向來不怎麼上心。如今你是太平宗的宗主,別人都以爲你富賈天下,可只有我知道,你身上的太平錢還沒我的例銀多。所以我纔不相信她說的那些話,說你是因爲我的家世才喜歡我的,根本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要說起家世,上官莞並不遜於我,地師也不遜於我爹,也沒見你動心。只是……”
李玄都問道:“只是什麼?”
秦素幽幽道:“只是我忽然想起了那位從未謀面的張姐姐,若是她還在世上,今天站在這兒的,就不是我了吧。剛纔那位溫夫人說你差點做了張相爺的乘龍快婿,那些人沒一個覺得驚訝,這件事,在清微宗中是公認的吧?”
李玄都一時竟是無言以對,過了良久,方纔說道:“是。”
秦素點了點頭,“如果有朝一日,我也像張姐姐那般先一步去了,你會像我爹爹那樣嗎?”
李玄都一怔,隨即怒道:“你在胡說什麼?”
秦素看着他,笑了一下,“是我的一些胡思亂想,好了,不說了。”
說罷,秦素便要邁步進門,在經過李玄都身邊的時候,被李玄都伸手拉住。
李玄都道:“剛纔溫師姐還說了一句話,你聽到了嗎?”
秦素問道:“什麼話?”
李玄都輕聲道:“李家男人最無情,不巧,我也姓李,是她口中的李家男人。我能忘了張白月,自然也能忘了秦素,對不對?你還是疑我了。”
秦素望着他,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李玄都繼續說道:“你還記得嗎,我們從單老峰下來以後,你問我,是不是覺得你和張白月很像,我說不像,秦素就是秦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秦素點了點頭。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我和張白月的事情,很複雜,我現在的任何解釋都像爲自己開脫,可你既然問了,那我便說了。其實在最後關頭,到底是誰背棄了誰呢?我們相約赴死,我卻被二師兄所救,活了下來,她明明可以跟二師兄走,與我團聚,卻選擇以死明志。兩個不同的選擇,其實是分道揚鑣。你剛纔說,如果她沒有死,站在這裡的人就是她,其實我也不能肯定,也許我們還是朋友,可不會是夫妻。”
秦素有些疑惑,又有些明悟。
李玄都繼續說道:“你沒見過張白月,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是一個十分有主見的女子,就是張相也不能讓她改變主意,我們相處的時候,我就像溫師姐形容的李如風。那時候的我,還是滿腦子江湖想法,什麼天下事不過一劍之事,什麼一劍在手便橫行天下,什麼逍遙自在,什麼快意恩仇,很稚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就像我不明白溫師姐的心意。如果你見到了那時候的我,你肯定不會喜歡我的,因爲我與韓邀月也沒什麼兩樣,一樣的戾氣,一樣的自以爲是,無非是我不像他那般好色罷了。”
秦素沉默了,又低下頭去,盯着自己的鞋翹。
李玄都慨然道:“我和張白月相識一年有餘,的確有愛慕之情,又有張白圭的撮合,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會陪着她在帝京中游玩,陪着她做一些無意義的事情,比如說看堂會,比如陪着男扮女裝的她去行院,我並不喜歡這些,只是她喜歡,我便陪着她,樂在其中。真要說刻骨銘心,或是生死與共,卻是沒有。我們沒有經歷過攜手互助,沒有經歷過八千里路雲和月,沒有遇到過青陽教、西北五宗、儒門這樣的大敵,唯一的一次難關,就是天寶二年的帝京之變了,可惜,我們沒有邁過這個坎,風流雲散。少年人的感情,總是這樣熱烈且廉價,隨意揮霍而不知珍惜。”
秦素擡眼偷偷望着他,“現在,你知道你想要什麼了嗎?”
“我知道。”李玄都的語氣十分堅定,“我們相識的時間同樣不長,可經歷的難關卻是不少,在去蘭陵府的路上,我被心魔反噬,是你救了我。青陽教圍城,是我們一起在單老峰上殺了唐秦。後來,你明知道我觸怒了師父,還是陪着我去見了師父,承受雷霆之怒。再後來,你不遠萬里從遼東來見我,我們一起去白帝城,一起去大真人府,一起建立客棧和清平會,一起去太平宗,一起去北邙山,最後一起去遼東。這些坎,我們邁過去了,所以有了我們的今天,不是嗎?”
秦素重重點頭。
李玄都道:“天寶二年之後,我想了許多事情,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我知道我想要什麼,我也知道我該做什麼。往事不可追,過去的就過去了,我不會標榜自己是一個癡情之人,在許多事情上,我也的確無情,虧欠他人,可是對於你,我不希望這樣,我不想有所虧欠。當初所有人都覺得我會成爲張相的乘龍快婿,那不假,因爲門當戶對,無論是張相,還是師父,都樂見其成,而我和張白月之間又互有好感,這就夠了,說到底,我們與那些聯姻的公子小姐也沒什麼不同,都是別人手中的棋子,這便是我說那時候的自己不知道所求爲何的緣故。而我們兩人的定親之事,乃至於以後的成親之事,是我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即成此約,則從此之後,再無二心。這便是我說如今的我知道自己所求爲何的緣故。”
秦素眼中氤氳出一層薄薄的霧氣。
李玄都輕聲道:“你怕什麼呢?難道我們的經歷是假的?難道我李玄都是個薄涼之人?難道你就這麼小瞧自己,覺得自己不配有個裙下之臣?”
秦素主動抱住了他,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纔沒有呢。”
李玄都輕撫她的脊背,說道:“以後有什麼話,都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裡。”
秦素輕輕“嗯”了一聲,“玄哥哥,是我錯了,我以後不會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