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李玄都正坐在客房外間的椅子上,周淑寧和沈長生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蕭時雨正在內間爲秦素查看傷勢。
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蕭時雨走了出來,李玄都立刻起身,問道:“蕭宗主,白絹她情況如何?”
蕭時雨道:“沒什麼大礙,主要是心力消耗太過,需要好好歇息一些日子,若是有定神、安神、養神的丹藥,也可以服用一些。”
李玄都點頭應下,又道:“有勞蕭宗主了。”
蕭時雨擺了擺手,“紫府還是去謝你的岳母大人吧,這還沒過門呢,就已經開始喊上了。”
李玄都不以爲意,笑道:“遲早之事。”
然後李玄都正色問道:“還要請教蕭宗主,白絹她用出‘太上忘情經’後,爲何會心力消耗過大?”
蕭時雨略微沉吟了一下,回答道:“當年我與忘情宗的韓無垢算是熟識,從她那裡知道了‘太上忘情經’的一些玄妙。其中有一點就是,以人心擬天心,得‘天算’之神通,對於心力消耗極大。”
李玄都又問道:“什麼是‘天算’?”
蕭時雨道:“我畢竟沒有修煉過‘太上忘情經’,知道的不全。據我所知,用出‘天算’之後,可以料敵先機,然後做出最正確的應對。說起這一點,紫府應該深有體會纔是。紫府自從踏足江湖以來,與人交手無數,歷經大戰、惡戰、生死之戰無算,可謂是身經百戰。紫府由此積累了許多與人爭鬥搏殺的經驗,憑藉這些經驗,紫府在遇到危險時,幾乎不必思考就能做出應對,甚至是料敵以先,再與人相鬥時就能大佔優勢。許多初出江湖的宗門弟子,修爲不俗,可經驗太少,與人交手時,很容易吃虧。可用出‘天算’之後,就能媲美紫府,甚至猶有勝之。而且‘天算’也不侷限於與人爭鬥,若是用到對弈、佈陣,也無不可。”
李玄都終於明白了‘天算’到底是什麼,不由感慨道:“這世上竟還有如此功法。”
蕭時雨道:“秦清便是修煉了此法,配合‘天遁心法’和‘天問九式’創出了‘天遁刀法’,與秦清交手之人,一舉一動無不在秦清的意料之中,交手時,就好似主動將自己的兵刃往秦清的刀下去送,實則是秦清早有預料,張網以待。而秦清每每出刀,看似落在了空處,實則每一刀都逼向對手將要出招的方向,料敵先機,就像未卜先知,故而得了‘天刀’的稱號,這纔是‘天刀’的精髓所在,秦大小姐畢竟是秦宗主的女兒,得其真傳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火候還不到家,對手又太強,這才心力消耗過甚。”
李玄都知道秦素無事後,心中就放下了擔憂,不由問道:“此種刀法果然玄妙,難道沒有人能剋制嗎?”
“當然有。”蕭時雨說道:“除了靠着境界修爲高出一籌而以力破巧之外,能與之抗衡的就只有宋政的‘魔刀’了。”
李玄都來了興趣,“願聞其詳。”
蕭時雨頓時神情複雜,當年的塵封往事再度涌上心頭。
其實她和宋政的事情,並不複雜,也沒什麼蕩氣迴腸或是海枯石爛,只能說是陰差陽錯。
當年蕭時雨有一位好友,出身正一宗,也是如此顏飛卿這般外姓之人,名叫孫雲心,是正一宗中少見的女弟子,故而與蕭時雨交好。那時候江湖上傳聞崑崙山玉虛峰上的玄都紫府將要開啓,正邪雙方爲了其中的機緣和寶物,紛爭加劇,就在這段時間中,孫雲心和邪道無道宗的一個年輕高手結下了樑子,兩人約定比武,單打獨鬥,不許邀請幫手助陣。那一戰,孫雲心勝了,可也受了暗傷,還中了無道宗的“血咒”,當時孫雲心並未察覺,後來發作時,已經病入骨髓,神仙難救,沒到兩年,便重傷離世。
蕭時雨聽聞此事之後,爲好友身死傷心之餘,深以爲恨,於是便謀劃爲好友報仇。後來蕭時雨經過一番謀劃,將那名無道宗高手斃於掌下,可蕭時雨也被那無道宗高手重傷,墜入深谷之中。世上巧合之事就在於此,當時宋政還未謀奪無道宗的宗主大位,正獨自一人在谷中練功,無意中救起了蕭時雨。
宋政可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乘人之危更是家常便飯,他雖然救了蕭時雨,讓蕭時雨沒有死在深谷之中,可宋政也趁機奪了蕭時雨的身子。蕭時雨曾經想過與宋政拼命,可當時的她重傷在身,根本不是宋政的對手,又想求死,可宋政對她監視極嚴,求死亦是不得。如此過了一段時間,蕭時雨死念漸消,再加上宋政慣會揣摩女子心意,比起李玄都和顏飛卿不知高出多少,在蕭時雨養傷的這段時間,宋政對她悉心照料,雖然蕭時雨年長於他,又是正邪不兩立,但畢竟有了肌膚之親,女子對於自己的第一個男人總是難以釋懷,所以在朝夕相處多日之後,兩人之間竟是生出許多曖昧情愫。蕭時雨內心常常掙扎不定,想要尋覓機會偷襲宋政,可幾次都沒能下手,反而有越陷越深的趨勢。
最後還是宋政出關的時日到了,澹臺雲來尋閉關的宋政,蕭時雨這才趁着宋政出谷去應付澹臺雲的時候,悄悄逃離了此地。
這段往事,蕭時雨從沒有對人提起過,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宋政的名聲會越來越大,最終成爲無道宗的宗主,距離聖君就只差一步之遙,而自己的師妹石無月也會與宋政有一段孽緣。後來石無月從宋政口中得知了蕭時雨一事,誤以爲是師姐與自己爭奪情郎,師姐妹兩人從此反目成仇,石無月一怒之下打傷了蕭時雨,叛出玄女宗,加入牝女宗,後來乾脆是在宋政的庇護下,又離開牝女宗,拉起人手自立門戶,江湖人稱“血觀音”,最後隨着宋政失勢,石無月被屬下背叛,又被蕭時雨捉拿,關押在玉牢之中。直到牝女宗攻打璇女山,石無月才得以重見天日。
這些事情,是石無月在恢復正常後對寧憶坦然直言的。雖然不是說給李玄都聽的,但也沒有刻意避開李玄都,所以李玄都也從石無月的言語中知道了大概。
在整件事中,蕭時雨是可憐人,石無月也是可憐人。不過認真說起來,其中最無辜的還是澹臺雲。李玄都離開王庭時,與澹臺雲見過一面,就是那時候澹臺雲將“大宗師”還給了他。兩人也有過一番長談,不過無關天下大勢,澹臺雲問了李玄都兩個問題,一個是關於張白月的,一個是關於秦素的,作爲交換,澹臺雲也提及了她和宋政的過往。
早在宋政還一文不名的時候,她就跟隨宋政左右,兩人可以算是患難夫妻,一起跌跌撞撞闖蕩江湖,一起在仇家追殺下狼狽逃命,互相扶持,在泥濘裡摸爬滾打。
那時候宋政什麼也沒有,能給澹臺雲的只有一些豪言壯語。
兩人在獨處時,宋政總會與澹臺雲暢想兩人的未來,說他要做所向無敵的天下第一人,也要做虎視天下的一方之主,讓正一清微束手,讓大魏徐氏喪膽。到那時候,澹臺雲就跟在他後面好了,看着他是如何同時登頂廟堂和江湖,要做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澹臺雲相信宋政可以做到,也相信兩人可以離開泥塘,成爲雲端上的人上人,所以每當宋政豪言壯語的時候,她總是微笑傾聽。偶爾她也會說一些自己以後的暢想,那時候的澹臺雲可不像今日這般氣吞萬里如虎,只是想要一棟好幾進的宅子,要麼是帝京的,要麼是金陵府的,最好是依山傍水,要置辦什麼樣的傢俱,造什麼樣的園子,說到興奮處,澹臺雲還會聲音拔高,用手連連比劃着。
那時候的澹臺雲並不是一個沉靜的性子,十分活潑開朗。
每每這個時候,宋政就會嘲笑澹臺雲的格局太小,待到兩人成了大人物,想要什麼樣的宅子就有什麼樣的宅子,就連帝京的皇宮也不算什麼。
那是澹臺雲一輩子裡笑的最多、最是發自內心的一段時間,在泥塘裡仰望天上的星星,是如此美麗、明亮。
可真正觸碰到星辰的時候,卻未必如此。
後來,果真如宋政所言,他發跡了,不再在泥塘裡打滾,他成了人上人。可澹臺雲等來的卻是一次次背叛,宋政四處沾花惹草,正道的,邪道的,江湖的,廟堂的,只要是漂亮女子,他都來者不拒。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澹臺雲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充當那個大度的正宮娘娘,宋政也從不向外人提起澹臺雲,以至於很多人都不知道她與宋政的關係,只把她當作宋政的手下。到了正道這邊,連她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待到澹臺雲成爲聖君,許多人想當然地以爲澹臺雲是個男子。
澹臺雲忍了很多年,忍到最後,宋政留給她一個四分五裂、搖搖欲墜的無道宗,那時候的宗主大位說是羣狼環伺也不爲過,而宋政卻趁此時機逃到了草原。不怪澹臺雲不幫宋政,而是兩人的情分已是消磨殆盡,這也是澹臺雲明知道皇甫毓秀想要除掉宋政卻不怪罪、阻止的原因。
李玄都心中揣測,澹臺雲之所以問他關於張白月和秦素的問題,也是因爲她此時正在宋政和皇甫毓秀之間搖擺不定。
就在李玄都走神的時候,蕭時雨平復了心境,開口道:“‘魔刀’和‘天刀’其實是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