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三十六劍訣”包羅萬象,也就導致了每個人修煉的“北斗三十六劍訣”不盡相同,就好比是同一個字,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筆法寫出,會變成截然不同的形狀,相同的是字的神意。
在李玄都的幾位師兄弟中,李元嬰是看到了一個“快”字,唯快不破,一柄單手輕劍將速度拔升到了極致。李太一看到了一個“兼”字,道術兼用,陰陽交融,他乾脆用了雙劍,而且隨着修爲的增進,用的劍也越來越多。陸雁冰的資質最差,進境緩慢,還未找到自己的路,只是亦步亦趨,泯然常人。而張海石則從“北斗三十六劍訣”中看到了一個“勢”字,由此自創出了“四海潮生劍”,劍勢雄渾,以勢壓人。
至於李玄都,要分成兩個階段,以天寶二年爲界限,在前半個階段,李玄都看到了一個“力”字,務求將一身所學融入到一劍之中,與李元嬰是兩個既然不同的方向,李元嬰是積少成多,用無數個小傷將人置於死地,李玄都是務求一劍斃命。所以那個時候李玄都不懂什麼人情世故,一言不合便拔劍,拔劍便傷人殺人,從無留手一說。
其實武學是隨着主人的性情變化的,一個心懷慈悲的高僧很難用出讓人生不如死的狠辣手段,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也不會用處處留情的慈悲招式。所以李玄都在天寶二年之後開始反思過往,改變的不僅僅是他的想法,還有武學的理念。後半個階段的李玄都不再重視“力”,甚至因爲與師父的理念不合進而對整個“北斗三十六劍訣”都產生了動搖,李玄都仍是修煉使用“北斗三十六劍訣”,但只是當做一件器物,不再性命交關,同時他開始廣泛涉獵諸家之學,大到與“北斗三十六劍訣”並列齊名的“慈航普渡劍典”、“太陰十三劍”,小到尋常掌法、拳法、指法,想要從中找出一條自己的道路。
最終,李玄都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別人的東西終究是別人的,學得再像,也是別人的,所以師兄張海石要創出“四海潮生劍”,因爲最適合“北斗三十六劍訣”的只有李道虛,如果一味去學和模仿,無論如何也無法超越李道虛,永遠也談不上弟子不必不如師。以前的李玄都也好,李元嬰、李太一也罷,因爲修爲尚淺,眼界不足,只停留在學的階段。這不是錯的,想要走出自己的路,前提是學會走路,創的前提就是學。如今李玄都學貫諸家之後,終於走上了一條新路,不過他沒有像徐無鬼那樣直接自創功法,而是像師父李道虛那樣,將自己所學全部歸類、總結、整合,熔於一爐,然後改進。
因爲李玄都反對李道虛,所以這套新的劍訣就像“北斗三十六劍訣”的反面。
張海石是李玄都最信任的人,故而李玄都沒有藏私,將自己精心準備的劍訣全部展現出來,只有直面這套劍訣且精通“北斗三十六劍訣”之人才能感受到這套劍訣的妙義所在。可惜陸雁冰不在此地,否則觀看兩位師兄比劍,絕對會對她的劍道大有裨益。
此時兩人已經交手百餘招之上,不曾動用半分氣機,可是僅僅憑藉體魄之強韌,手中木劍就發出陣陣呼嘯破空之聲,就算二人失去了所有氣機,只憑這一手劍術和體魄蘊含的強大力道,便是尋常歸真境高手也不是對手。
此時的圍觀之人中有秦道遠、秦不一、秦不二、秦素、寧憶、石無月、也遲、李非煙,無一不是天人境大宗師,秦道遠雖然不是補天宗弟子,但秦家的家學淵源,也是一身不俗修爲,只是有兄長名頭在前,他平日裡又鮮少出手,這才名聲不顯。若論境界修爲,不知比三弟秦道方高出多少。而秦素也沒有辜負李玄都的一番辛苦“栽培”,終於在李玄都前往金帳的這段時間中,成功躋身天人境界,總算沒有被李玄都落得太遠。此時一衆天人境大宗師觀戰兩人比劍,無一不讚嘆,又覺自身之不足。
在觀戰衆人中,唯有李非煙精通“北斗三十六劍訣”,感悟也更深一些,一開始的時候,張海石和李玄都還在試探階段,出招較爲保守,李非煙結合自身所學,只覺受益良多。可看到後來,兩人劍術中的許多妙處已經無法在第一時間領略,尤其是李玄都的新劍訣,有時候李非煙看到一招之後,不免停頓一下思索其中精要所在,可就在這停頓之間,李玄都和張海石已經又拆解數招,這數招到底如何拆,她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
李非煙駭異之餘,不由暗忖:“紫府劍道之高,一至於斯。若是他和我比劍,就算不用境界修爲壓我,我最多堅持二百餘招就要認輸。我這些年來被困鎮魔臺,雖然也能專心致志鑽研劍道而無俗務分心,但終究有一層窗戶紙未曾突破,比之他們兩人要差得遠了。”
其實李非煙不是在資質上不如張海石或者李玄都,之所以陷入瓶頸之中,是因爲她一味去學而沒有自己的道路,而且鎮魔臺上清靜是清靜,卻也無人交流,猶如閉門造車。張海石和李玄都不通,他們二人分別自創了屬於自己的劍訣,由此突破桎梏。劍術修爲高到一定程度之後,就不再拘泥於固定的招數,就如徐無鬼運用“太陰十三劍”,從不會一板一眼地用哪一劍,而是將其完全打亂,然後重新拼接,甚至可以同時運用數劍的神意。其實比劍也是如此,劍術是死的,人是活的,除了精熟劍訣劍術之外,有極大一部分依賴用劍之人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無規無矩的境界,皆看應變之道,就好比做文章,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張海石和李玄都的比劍已經突破過了二百招,也就是李非煙自認不敵的界限,張海石雖然還能堅持,但也漸漸落入了下風之中,畢竟他最精通的還是“四海潮生劍”,而不是“北斗三十六劍訣”。
不得已之下,張海石只得用出“四海潮生劍”,李玄都也曾學過這套劍訣,可是與張海石相比,遠遠談不上精通,哪怕沒有雄渾氣機的支持,僅僅憑藉體魄,張海石也將“四海潮生劍”發揮出駭人的威力。劍招不再精妙,而是以劍勢取勝,哪怕是簡簡單單的橫劍,也有橫掃千軍之勢,讓人不能以巧破力。
“四海潮生劍”分爲四篇,分別是東、西、南、北,其中東海篇融匯了“北斗三十六劍訣”的妙義,南海篇取用了慈航宗“慈航普渡劍典”的部分妙義,北海篇取用了補天宗“天問九式”的部分妙義,唯有西海篇,是張海石的自創。張海石沒有像李玄都那樣學過這些功法,可他曾與補天宗、慈航宗的高手有過交手,對於其招數自不陌生,他不求形似,只求四五分神似,將其融入到自家所學之中,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於是有了西海篇。
此時張海石便用出了西海篇,在外人看來,他的劍招竟是與李玄都變得極爲相似,二人攻守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不似是比劍,倒像是在練劍拆招一般。
唯有李玄都明白,這是因爲師兄弟二人走了一條相似卻不完全相同的道路的緣故。所以兩人劍招的像又不像,正如張海石所預料的那般,“慈航普渡劍典”也好,“太陰十三劍”也罷,亦或是“天問九式”等其他所學,只是枝葉和障眼法,並非這套新劍訣的主幹。
面對如滾滾大潮的“四海潮生劍”,李玄都的劍招徹底展露崢嶸,劍勢同樣浩大,可又不乏精巧,就像蒼穹之上的星羅棋佈,自有規矩方圓。
張海石終於明白了,“這是太平宗的‘南鬥二十八星陣’。”
李玄都搖頭道:“師兄錯了,這是‘南鬥二十八劍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