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帶領寧憶、石無月、也遲,一行四人踏上了歸途。臨行之前,澹臺雲主動見了李玄都一面,將“大宗師”還給了他,算是李玄都幫她拉攏伊裡汗的報酬。
按照原本的計劃,寧憶和石無月要原路返回,可現在局勢發生變化,西邊是拔都汗的大軍,正好石無月提議要爲東家賀喜,一行人乾脆直接前往遼東。
如果趕在元宵節前回去,李玄都還能與張海石見上一面,因爲張海石作爲男方長輩要前往女方家中下聘。
李玄都很忙,與秦素定親之後,他就要返回太平宗,畢竟他還是太平宗的代宗主,僅靠陸夫人替他坐鎮太平宗也不像話。
四人都是天人境大宗師,可以日行千里,只是石無月不想走得太快,一則是她的確行動不便,二則是草原景色異於中原,難得來上一趟,不妨走得慢一點。
此時四人就在一處乾涸的河谷之中,生了一堆火,火上烤了一隻全羊。
石無月親自動手,先是掏空內臟,然後切開若干小口,塗抹調料入味。好在李玄都身上最不缺各種七零八碎的東西,這都是他當年孤身行走江湖時備下的,除了調料之外,他甚至還取出一個爐子、一隻茶壺、一盒茶葉。說起來,這還是當年錢玉龍送他的舊物,可錢玉龍如今已是不在人世。
石無月處置完光溜溜的全羊,又淨手取了雪水開始煮茶,動作行雲流水,也賞心悅目。
寧憶看得驚奇,“石姑娘還精通廚藝和茶道。”
他現在還是無法稱呼“石頭”,只好稱其爲“石姑娘”。
石無月做完一切之後,拍了拍手,臉上難得露出幾分沉靜,說道:“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本事,只是當年閒暇時學的,本想着日後……都是些陳年往事,不提也罷。本來我都快忘了這些,今天恰巧想起來了。”
說到這兒,她望向李玄都,說道:“多謝掌櫃的‘太平青領經’,讓我想起了許多忘掉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已經將“太平青領經”修煉至大成,距離圓滿只剩下一步之遙,感悟自然不是先前可比,於是他又整理出一套全新的功法送給石無月,石無月修煉之後,效果顯著,不過多年的玉牢幽閉之苦,給她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傷害,想要完全恢復,還需要時間。
李玄都搖了搖頭,道:“自家人不必說兩家話,說實話,石前輩這般客氣,我還真有些不太習慣。”
石無月抿嘴一笑,“其實以前的我……又膽小,又怕事,還懦弱,煙煙就經常欺負我。也不能算是欺負吧,就是那種朋友間的玩笑,她總要說了算,我沒有什麼主意,就是她的小跟班、應聲蟲。可人總是會變的,煙煙自從姐姐死後就變了許多,而我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竟然敢跟師姐決裂,還敢叛出宗門。這些事情,開了一個頭之後,就再也止不住了,接下來我加入了牝女宗,認了冷夫人做師姐,再後來又離開冷夫人,靠着那人橫行一方,得了個‘血觀音’的名頭,現在回想起來……”
說到這兒,石無月臉上露出追憶之色,“現在回想起來,就好像大夢一場,朦朦朧朧,那般不真實。”
李玄都沒有過這種感受,他的過去,無比的真實,讓他一刻不曾忘記,正因爲有了過去的經歷,纔有了今日的李玄都。
不過寧憶卻感觸很深,“十五年間真夢裡。我也有過這種經歷,現在回想起來,仍是感慨良多,就好似大醉一場,酒醒之後只剩下荒唐。”
李玄都笑着緩和氣氛,“所以你們一個是‘如夢令’,一個是‘醉太平’。”
寧憶和石無月相視一笑。
片刻的沉寂之後,石無月將洗茶的水倒掉,開始煮茶。
Wωω• Tтkā n• ¢O 也遲問道:“使者,他們爲什麼稱呼你掌櫃?掌櫃是什麼意思?”
換成任何一個經常與中原商隊打交道的金帳人,都知道“掌櫃”是什麼意思,可惜也遲不在其列,他常年跟隨老汗左右,並不熟悉民生。
李玄都解釋道:“是主事人的意思。”
也遲點了點頭,“頭領的意思。”
李玄都本不想說得這麼露骨,因爲他不想讓六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太過等級分明,可也遲的性子,很難讓他明白什麼叫中原人的含蓄。
李玄都嘆了口氣,說道:“就算是吧。”
也遲問道:“我能加入嗎?”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可惜人滿了,沒有你的位置。”
說到這兒,李玄都下意識地看了石無月一眼,如果是以前的石無月,這時候一定會跳出來,把自己的“雜役”位置“大方”地讓給新人,然後再裝出勉爲其難的樣子說自己做個副掌櫃就好了。可是今天的石無月並沒有這麼說,只是低頭安靜煮茶,對於這種事情渾不在意。
這是曾經的石無月,也許正是這樣的石無月纔會讓宋政動心。石無月在來草原之前,時而咬牙切齒地直呼宋政姓名,恨不得生啖其肉,時而深情款款地稱呼宋郎,似乎還在當年。可是現在的她不願再提起他,只是以“那人”稱呼,對於宋政究竟是如何下場,她也不再關心。
細說起來,她上一次見到宋政,已經是十幾年前了。
這樣的石無月讓李玄都感覺有些陌生,他更習慣那個口無遮攔的石無月。在這一刻,他甚至有些後悔,質疑自己是否應該傳授石無月功法,李玄都想起了自己的心魔,也許那個瘋瘋癲癲的石無月就像一個心魔,是另一個石無月,而他卻親手泯滅了她?
不過李玄都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的心魔是因爲修煉“太陰十三劍”所致,與石無月並非同一種情況,就像一個人經歷打擊之後總會性情大變,孩子也會長大,曾經的寧憶是殺人如麻的魔頭,與現在的寧憶相比,更是判若兩人。
就在這時,石無月忽然朝李玄都望來,兩人視線交匯,然後石無月衝他眨了眨眼,眼神中閃過一抹狡黠。
李玄都先是一怔,隨即明白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又忍不住搖頭失笑,笑自己的胡思亂想。
石無月還是那個石無月,過去的她是她,現在的她還是她。
茶煮好了,石無月爲每個人都斟上一杯,七分滿,不過不包括她自己,她又開始收拾烤羊。
李玄都捧了一杯茶,用眼角餘光望向寧憶。此刻寧憶的目光剛好落在石無月的側臉上,在火光的映照下,石無月的臉龐顯現出平日裡罕見的恬靜。
李玄都覺得眼前這一幕很溫暖,溫暖並非來自於篝火,而是來自於家人、朋友、夥伴。他享受這種感覺,有些時候,百姓和天下的概念太過寬泛,看不到也摸不着,可家人和朋友卻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存在,他們就像是船錨,讓李玄都這艘漂泊的航船得以固定在港口中,獲得片刻的安寧和休息。
寧憶的視線沒有在石無月身上停留太長時間,石無月讓他想起了很多舊人舊事,他想起了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可故事中的兩個人卻變得陌生,他回憶的時候就像在看別人的故事一樣。
李玄都忽然說道:“當年我在清微宗的時候,曾與一位一輩子庸庸碌碌的師叔攀談,他一生心心念念之事就是報仇,因爲他的妻兒老小都被仇家所害,他說時隔多年,被殺家人的面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可仇恨這種情感卻越發強烈,此時就算擺在他面前兩個選擇,一個是復活家人,一個是報仇,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報仇。”
寧憶轉過頭來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拍了拍他的肩膀,“閣臣,不要被一個‘情’字矇蔽了雙眼,無論是愛,還是恨。”
寧憶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抹苦笑。
李玄都長長嘆息一聲,“逝者已矣,生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