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上,一艘三層樓船逆流而上,也就是寬闊大江,方能容納如此大船,換成其他小江小河,便有擱淺的危險。
大船的二樓艙室中,有一方大木桶,霧氣蒸騰,桶中滿是碧綠藥液,一名青年男子赤身坐在木桶中,全身上下的肌膚在藥液的浸泡下,泛出隱隱青色。
在木桶旁邊站了一位雲鬢高聳的中年婦人,面無表情地望着年輕男子運功療傷。
大概一炷香的時間之後,男子皮膚上的青色緩緩褪去,睜開雙眼。
沒有抱劍的清慧姬伸手指了指旁邊屏風上搭着的衣袍,說道:“小姐要見你。”
孫鵠從木桶上起身,露出線條分明的上半身,默不作聲。
清慧姬轉身離開艙室,不多時後,穿戴整齊的孫鵠從艙室中走出,跟隨清慧姬來到三樓。
整個三樓其實就是一個不用牆壁分割區域的巨大房間,其中擺放有各種樂器,琴瑟琵琶,笙竽簫笛,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整套的黃鐘大呂。
只有此時不見演奏樂器的女子,唯有在最深處擺放着一扇描金仕女屏風,屏風後有一張巨大貴妃榻,這艘大船的主人宮官就斜倚側臥於貴妃榻上,穿着雪綢紗裙和月白襦衫,只是稍顯隨意散亂,隱約可見好似江山起伏的溫柔曲線,原本的垂掛髻已經被散開,長髮隨意披散,兩隻雪白腳丫緩緩悠盪,此時她一手做枕託了香腮,另一手則不時從面前的錦盒中拈一枚果脯,小口輕咬,悠閒自在。
可惜這幕人間美景被屏風遮擋,讓孫鵠無緣得見,不過孫鵠也能大致想象出幾分,於是他望向屏風的視線更爲炙熱。
宮官的聲音從屏風後悠悠傳出,“孫鵠,這次爲了救你,又耗費我一顆‘血龍丹’,我這兒從來都是借一還二的規矩,加上先前你欠的兩顆‘血龍丹’,現在你已是欠了我四顆‘血龍丹’。”
孫鵠低下頭去,輕聲道:“請小姐示下。”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宮官輕讚一聲,道:“這四顆‘血龍丹’,要你爲我做四件事,如此便能一筆勾銷 ,可如果你做不到,或是還不上這四顆‘血龍丹’,那我也不是開善堂的,自會去向你的師父‘血刀’寧憶討個說法,到那時候,除非寧憶爲你還賬,否則便是寧憶也要遵守我們牝女宗的規矩,將你交到我的手中。”
孫鵠擡起頭來,望着屏風上的仕女畫像,緩緩問道:“若是如此,不知小姐要如何發落孫鵠?”
宮官輕笑道:“自然是讓你爲奴爲僕,日後我若是出嫁,也將你一併帶着,做個陪嫁的奴僕。”
孫鵠的臉色驟然鐵青,不過他自知形勢比人強,仍是強壓住心頭怒氣,咬牙問道:“倒是不知小姐要嫁給何人?”
宮官從貴妃榻上坐正,稍微整理衣衫之後,示意旁邊的婢女將面前屏風移開,笑眯眯地望着孫鵠,上身微微前傾,道:“我要嫁給何人,與你何干?”
孫鵠的臉上擠出些許笑意,卻是顯得有些猙獰,說道:“只是沒想到小姐也會嫁人。”
宮官故作驚訝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此乃人之常情,這有什麼沒想到的?”
孫鵠扯了扯嘴角,“可小姐畢竟是牝女宗的未來宗主,若是嫁人,還如何執掌牝女宗?”
宮官伸出兩指綰起一縷青絲,輕聲道:“如果這個人能讓牝女宗低頭呢?就好比清微宗的老劍神,一人一劍便可讓整個江湖爲之低頭俯首,若是能給嫁給這樣的人,此生無憂,倒是宮官的福氣。”
孫鵠畢竟是心性堅毅異於常人,方纔被宮官一番先聲奪人的言語攪亂了心境,此時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之後,略微平復心境,說道:“倒是不知道少玄榜上的哪位年輕俊傑能得小姐的青眼?畢竟紫府劍仙已經是時過境遷,榜首的顏飛卿走的又是純陽之道,其餘幾人,蘇雲媗也好,秦素也罷,都是女子之身,難不成是太玄榜上的高人?”
宮官輕輕嘆了口氣,答非所問:“江湖上風大浪急,我一個孤弱女子,難免在有些時候力不從心,也想找個男子依靠一二,本來我以爲你會是那個人,可一個龍哮雲就把你打回原形,着實讓我失望,沒辦法,我只好再找旁人。”
孫鵠深吸一口氣,說道:“只要再給我三年,不,再給我兩年時間,我就能踏足歸真境,等我踏足歸真境之後,區區一個龍哮雲不足爲慮。”
“哦?”宮官笑道:“等你踏足歸真境,恐怕我已經被人打死了。另外,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把你打傷的龍哮雲已經死了,死在我的手上,從這一點上來說,倒像是我在保護你,你口口聲聲說要娶我,難道就憑這點本事娶我?”
孫鵠默然無言。
宮官也重新側臥於貴妃榻上,以手托腮,繼續說道:“我初當玄聖姬的時候,那可真是意氣風發,說什麼中興牝女宗,現在回想起來,倒真是有些不要臉皮,胡吹法螺,後來我聽說蘇雲媗竟是要與顏飛卿結成道侶,這才恍然明白,哪有女子不嫁人的,找一個良人託付終生,比什麼都強。”
宮官眨了眨眼睛,竟是讓人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一位牝女宗的玄聖姬想要找一個良人相托?這話說出去誰信?誰敢信?不怕成爲牝女宗的爐鼎?可偏偏此時宮官說出來,卻是情真意切,讓人不得不信。
饒是孫鵠這等梟雄心性,此時也有些猶疑不定,不知是真是假。
宮官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張白月?”
“張白月?”孫鵠一怔,“我沒聽說過,不過我記得前首輔張肅卿有個兒子名叫張白圭。”
宮官說道:“張白月就是張白圭的妹妹,也就是那位首輔大人的千金。”
孫鵠試探問道:“小姐與這位張氏千金有交情?”
“交情談不上,也不算相熟。”宮官又嘆了口氣,幽幽說道:“但認真說起來,我倒是挺羨慕她,不管境遇如何,終究是個有個愛煞了她的人,爲了她願意豁出性命,連一身修爲也可以捨出去。我若是能得此良人,別說是一個玄聖姬,就算是牝女宗的宗主,我也不做。”
說到這兒,女子妙目一轉,望向孫鵠,似笑非笑地問道:“孫鵠,如果換成是你,你願意爲我捨去一身修爲嗎?莫要謊話誆我,說你的心裡話。”
孫鵠臉色陰晴不定,久久無言。
宮官臉上的幽怨和柔情都漸漸消失不見,只剩下一抹冷笑,待到孫鵠擡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沒有宮官的身影,只剩下一扇仕女圖描金屏風。
然後就見一冊書卷從屏風後飛出,孫鵠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然後就聽宮官的聲音再度從屏風後傳出,“我聖教十宗祖師留有天書十卷,每宗各持一卷,是爲根本上成之法,若得十卷天書,則是證道大成之法,這是我從宗主那裡爲你求來的本宗天書副本,你依此好生修習,此生天人有望。”
孫鵠翻開書卷,入眼是字跡娟秀的簪花小楷,應該是宮官親手抄錄,他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孫鵠不是初出茅廬的江湖雛鳥,深知這卷天書的重要意義,如果流落到外面的江湖之中,不知要惹出多少腥風血雨。
孫鵠小心翼翼地將這冊書卷收入懷中,微微彎腰,道:“方纔小姐問我是否願意爲了小姐捨去這一身修爲,我的回答是不願意,因爲我沒了這一身修爲便沒了在小姐身邊立足的本錢,不過只要小姐吩咐,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看你的天書去吧。”宮官這句話說得有些冷。
孫鵠單膝跪地,“天書是小姐的,小姐大恩,孫鵠銘記於心。”
“明白就好。”宮官的聲音又恢復了平常時的淡然,“我累了,你去吧。”
孫鵠不再多說什麼,起身徐徐退到門外,這才擡起了頭,雙眼中滿是遮掩不住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