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行王庭武士的簇擁下,走來一人,身着華貴長袍,腰間繫着一條玉帶,揹負雙手:“遼東秦家,名不虛傳。”
李玄都望向來人,大約知天命的年紀,兩鬢和鬍子都已經花白,身材中等,大概是因爲經常騎馬馳騁的緣故,遠沒有人到中年的富態,面上掛着和煦微笑,有着金帳人的豪爽和熱情,可底下卻是多年大權在握的威嚴。
李玄都立時就猜測出了此人的身份,開口道:“沒想到會是明理汗大駕光臨。”
說話時,李玄都已經拋下了先前的僞裝,在明理汗眼裡,這個中原使者不是易於之輩,以明理汗的身份地位,親自駕臨此地,中原使者就算不曾畏懼,也該驚訝或是凝重,可這名年輕人,好像沒有半分意外,坦然自若,似乎早有預料一般。
明理汗說話時又看了眼周圍。
阿勒津七竅流血,跪在地上,已經沒有一戰之力。
不裡不歹這個草原上有名的“獵人”,此時坐在斷牆的牆根處,耷拉着腦袋,沒有半點聲息,不知是死是活。
還有藥木忽汗派來的雨娘,被扭斷了一隻手,那隻原本乾枯如鐵鉤的手掌已經變成了麻花,看不出本來模樣。
三個王庭高手,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被人家給收拾了。要是能傷到這個中原使者也就罷了,現在連人家的汗毛都沒傷到半根,饒是明理汗城府頗深,也動了幾分怒氣,給出一個“丟人現眼”的評價。
月離別並不意外李玄都的強悍,她只是擔心李玄都此舉鬧得動靜太大,生出其他變數,畢竟這裡是金帳的王庭,而不是大魏的帝京。
李玄都卻是不怕,他孤身一人,當然不是諸王的對手,可現在諸王成焦灼均衡之勢,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主要力量都用於防備對手,在對待中原使者的態度上又是相左,這就給了李玄都輾轉騰挪的空間。如果明理汗想要針對李玄都,就要面對藥木忽汗一派的掣肘和干預,真正能威脅到李玄都的不是諸王,而是老汗。可現在老汗未必能親自露面,大概率不會爲了一箇中原使者而大動干戈。
……
乃刺汗的行宮之中,如同熊象的乃刺汗緩緩地來回走動,在他周圍同樣聚攏了不少人,不是藥木忽汗身旁環繞的女侍,也不是明理汗周圍的那顏們,而是軍中少壯將領,這些將領也許出身不高,也許官職不顯,但無一例外都是有實打實的軍功在身,假以時日,必定能成爲軍中中流砥柱。
乃刺汗停下腳步,向一個身形略顯消瘦的將領詢問道:“你是說,不裡不歹都栽在了那個中原使者的手裡?”
這名在軍中就是負責斥候哨探的年輕將領回答道:“明理汗麾下的阿勒津和藥木忽汗麾下的雨娘根本不是對手,不裡不歹雖然比這兩人厲害許多,卻也不一定能勝過兩人聯手,對上那個中原使者,不是對手也在情理之中。”
乃刺汗沉吟了片刻,說道:“倒是小瞧了這位中原使者,我還以爲他是一個綿軟性子,原來是故意裝成這個樣子,真是城府深沉。遼東派來這樣一個使者,所謀甚大是一定之事,只是目的是什麼?難道僅僅是爲了議和之事?”
一名同樣身材威武雄壯的漢子開口道:“也許趙政早就料到明理汗不會輕易放過中原使者,所以才從秦家特意挑選了一名高手,防的就是旁人痛下殺手。”
乃刺汗伸出一根手指虛點幾下:“有道理,不過不是全部。趙政派遣使者,關鍵還是在於兩國議和之事,如果只是派來一個莽夫,固然能應對各種刺殺,見了老汗之後總不能給老汗表演摔跤,在政事上一竅不通,也是不行。”
有人道:“難道此人是個文武全才?”
乃刺汗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沒有作聲。
這位乃刺汗雖然不如明理汗和藥木忽汗那樣勢大,但同樣是老汗的兒子,怎麼會對那個位置沒有念想?只是他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所以平日裡只是以莽夫形象示人,實際上他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般魯莽,反而是粗中有細。畢竟一個懂得韜光養晦之人,絕不會簡單到哪裡去。
在乃刺汗沉思的時候,這些青壯將領都是默不作聲,個個神色肅穆,使得這裡不似是行宮,而是軍帳。
……
在李玄都打量明理汗的時候,明理汗也在打量李玄都,僅從面相上來看,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可明理汗從心底裡不相信這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既是因爲此人境界修爲太高,也是因爲他太過沉穩,完全不見半點年輕人心性,這讓他篤定眼前之人其實是個返老還童之人。雖說尋常人把返老還童、騰雲駕霧當作神仙事蹟,但是明理汗何許人也,見識廣博,在這王庭中,就有幾個年逾七十卻貌如孩童之人,也不以爲異。
除此之外,他對這位中原使者還有幾分好感,原因在於李玄都那句“未來汗王”,正是對了他的心思,撓中了他的癢處,若非兩人立場不同,他倒想招攬此人。畢竟他是金帳未來的大漢,坐擁廣袤草原,不遜於大魏中原,遼東不過是一座小池塘,不能魚躍龍門,始終就是一條池中錦鯉而已。
沉默了片刻之後,李玄都主動開口道:“殺人這種事情,只要派人就好了,明理汗何必親臨?難道不怕被誤傷?”
明理汗笑了一聲,反問道:“這是哪裡?”
李玄都回答道:“王庭。”
“王庭!”明理汗加重了語氣:“金帳的王庭,汗王所在,我身爲汗王長子,也算是王庭的半個主人,如果我在王庭之中都要小心翼翼,那還怎麼去率領金帳大軍踏平天下!”
李玄都對於這個回答並不意外,只是無甚誠意地讚了一聲:“好氣魄。”
帝王總是喜歡高深莫測,讓臣子戰戰兢兢地猜測自己的心思,所以纔有天威難測的說法。明理汗不是帝王,卻也相去不遠,最是不喜這種寵辱不驚的態度,對於李玄都的些許好感淡去,多了幾分惱怒。
明理汗惱怒李玄都的不識好歹。在金帳諸王之首的面前,竟敢這般託大。難道他以爲王庭是那個腐朽衰弱不堪的帝京,而他是那個被婦人操縱的少年皇帝?
想到這兒,明理汗的臉上就多了幾分陰沉。
李玄都見明理汗不說話,也懶得多言,眯起眼望向老汗金帳所在,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歲月,意氣風發,言行無忌,可以傲王侯、慢公卿。
明理汗被李玄都的隨意態度激怒,強壓了火氣,冷冷說道:“你今天必須死在這裡。”
李玄都淡然道:“未必。”
明理汗加重了語氣:“一定會死,本王說到做到。”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間“大宗師”的刀首:“方纔這幾人,只有這位不裡不歹能讓我腰間之刀出鞘,不知明理汗還有什麼後手,能讓此刀見血?我拭目以待。”
明理汗不再說話,只是從他身後轉出一人。
此人身着貴族服飾,身材高大,面容肅穆,看來並非不裡不歹這樣的平民,也不是阿勒津這種奴僕之流,而是一位正經那顏。
李玄都對於金帳貴族中有絕頂高手並不意外,因爲金帳貴族多要親自領軍出征,就如大魏鼎盛時的軍伍,也是高手如雲,而且他已經見過子雪別汗,子雪別汗就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天人境大宗師,此人比子雪別汗的年紀更大,修爲更高也在情理之中。
他看了眼李玄都腰間的“大宗師”,緩緩說道:“這把刀很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