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來到當年的王庭舊址,此地是金帳的恥辱地,便是大魏的榮耀之地,只是這榮耀,隨着年歲久遠,卻少有人還能記得。
說是舊址,並非廢墟,其實還有人居住,只是不再是金帳的王庭中心,汗王與諸王也不再駐紮於此,只剩下尋常的鎮守官和斷事官,變成了一座普通城池。
商隊來到此地之後,就已經進入了傳統意義上的金帳核心地帶,距離王庭不遠。
在商隊的最後頭,有並肩而行的兩騎,一男一女,男子佩刀,女子身材高挑,要比尋常中原女子高出一頭去。落在商隊主人燕清的眼中,這對男女無疑是可疑到了極點,只是這一路行來,兩人都是規規矩矩的,卻是讓她沒什麼藉口發作,再加上這位秦公子還是張文鈍親自請來的,她若是直接趕人,卻是打了張叔叔的臉面。
月離別換下了那身頗爲惹眼的白裘,換了身普通裝束,沉默不語,只是在李玄都問起王庭的近況時,纔會開口回答。倒也是有一說一,不曾故意隱瞞什麼。
商隊才入城不久,天色已經徹底陰沉下來,眼看着一場大雪將至。隨着臘月越來越近,草原上的雪也越來越大,在這種情況下,金帳與遼東的戰事多半要在不久後結束。因爲此地是來往商隊的必經之路,所以城中也效仿中原開設了貨棧、客棧,只是條件簡陋,而且價錢昂貴,不過對於商隊來說,冒着這麼大的兇險來到這裡,又是攜帶貴重貨物,些許住宿銀子卻是不算什麼了。
商隊安置之後,李玄都還是按照自己的老規矩,要熟悉一下此地的地形,於是請月離別帶他在城裡走上一遭。月離別是來過王庭舊址的,而且還是跟隨老汗來此祭祀祖先英靈。於是她便做了着李玄都的嚮導,偶有金帳士兵膽敢盤問,月離別就會取出一塊類似腰牌的物事,那些金帳士兵見了之後紛紛行禮放行,十分恭敬。李玄都本以爲月離別亮出了自己的那顏身份,後來才知道她只是借用了月即別汗家族奴僕的身份,就足以震懾這些尋常士兵。這讓李玄都想起一句老話:“宰相門房七品官”,由此看來,這倒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不多時,一場大雪飄搖而下,街道上便沒了行人。
李玄都取出一把油紙傘遞給月離別,讓她撐傘擋雪,而他卻是任由雪花落滿身上。
月離別是見過李玄都揮手召風雪的,不由好奇問道:“以公子出神入化的神通,爲何不直接揮散這些風雪?”
李玄都淡笑道:“人力有時而窮,順勢而爲也就罷了,若是逆天時行事,六月飛雪,冬日融冰,卻是仙人手段了。”
月離別又問道:“公子見過仙人嗎?”
李玄都失笑道:“地上的仙人,見過。天上的仙人,聽過。”
李玄都只是隨口之言,可月離別卻是認真聽了,沉思片刻之後,說道:“我小時候極爲嚮往這些仙人傳說,長大後讀了你們中原傳來的許多典籍,還曾想着去西方的崑崙尋仙。”
李玄都道:“中原有三教之分,儒釋道,我是道門中人,崑崙乃是我們道門的至境聖地,在那裡有太上道祖留下的殿宇城池,唯有緣人方可入內。”
月離別眼神一亮,在金帳汗國,雖然絕大部分人都是信仰長生天,但也有少部分人信仰佛祖和太上道祖。
佛祖自是不必多說,以金剛宗和真傳宗爲主,與中原的靜禪宗大不相同。至於信奉道祖,卻不得不提起一段陳年往事,道門旁支甚多,以正一道和全真道爲主,正一宗的宗主之所以能被稱爲掌教,是因爲正一宗即是正一道,而全真道卻包含了東華、神霄、妙真三宗,故而三宗宗主不能自稱掌教。不過在全真道的歷史中,有過五位公認的祖師,又被稱爲北五祖,分別是少陽帝君、正陽子、純陽子、海蟾子、重陽子。其中少陽帝君就是東華帝君,也就是東華宗的開山祖師,而純陽子也不是旁人,正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呂祖,又稱純陽祖師,道、劍、詩三絕。李道虛就曾在衆弟子面前吟誦呂祖絕句,其中有“洞中日月我爲天”一句,這才引出張海石指斥李太一之事。
在五祖之中,重陽祖師是最後一位祖師,他有七位弟子,皆封真人,陸續出任全真道掌教一職,丹陽真人之後由長生真人接任,長生真人之後由長春真人接任,這位長春真人曾經在垂暮之年遠赴塞外,出鐵門關,抵達大雪山行宮,面見金帳汗王,勸諫金帳汗王“敬天愛民、減少屠殺、清心寡慾”,被金帳汗王尊奉爲“神仙”。由此,金帳中也有人改奉道祖。
月離別雖然信奉長生天,但也涉獵過許多道門典籍,對於道門的修仙一說,一直神往,見得李玄都召來風雪的景象之後,更是動了學道的念頭。
雖然月離別貴爲金帳那顏,但在她看來,如果有朝一日,沒了這些身份地位,下場卻是悽慘。倒不如這些身懷莫大神通的“神仙”,可以逍遙自在。
李玄都看出月離別的心思,擺手道:“這修爲之事,除了機緣之外,卻是上天偏頗,能不能修,能修到何種地步,就如投胎一般,從出生就註定了。有人出生就是那顏,有人出生就是奴隸,有人生來父母雙全,有人卻是無父無母,沒什麼道理可講。”
月離別聽出“有人出生就是那顏”一句是在說她,卻不知道這後一句是李玄都在說他自己,不過她聽明白李玄都是說她沒有這等天賦,心中未免失落。
李玄都沒有出言安慰,心中也是慨嘆。他固然是資質極佳之人,可真要說起這個,他遠不如澹臺雲、李太一等人,至多也就是宋政、秦清這個層次,不過是他的運氣更好一些,有衆多前輩扶持一把,再加上自己爭氣,纔有了今日的局面。如果按照原來的軌跡,他只怕要熬到不惑之年纔有希望一窺造化玄妙,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還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經坐在無量望造化,不過話說回來,驚才絕豔之人不少,能走到最後卻是不多,千百年來,年年有天才,可纔出了幾個澹臺雲?
兩人各自想着心事,誰也不曾說話。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是來到城頭上,雖說這兒也有金帳士兵把守,但月離別亮出那塊小小的腰牌之後,就無人敢阻擋了。
就在此時,卻是從風雪中行來一隊人,蜿蜒若長龍般,竟是一眼望不到尾,又打着各色旌旗,在白雪中頗爲醒目。
李玄極目木望去,只見前導是三百餘騎兵,人人披甲,舉着旌旗,中間簇擁着一輛馬車,極爲豪奢,車頂華蓋垂落流蘇,四角懸鈴叮噹作響,車壁以金箔花紋飾之,被八匹沒有絲毫雜色的白馬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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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出這必然是金帳中極爲尊貴之人出行,於是李玄都向月離別問道:“這是?”
月離別雖然沒有李玄都那般目力,但也能依稀看個大概,遲疑道:“這似乎是送親的隊伍。”
李玄都問道:“哪家?”
月離別沒有立刻答話,而是等到前導騎兵又離得近了,使她看清了旗子上的圖案之後,方纔說道:“是子雪別汗家的。”
然後她又補充道:“我離開王庭的時候,就曾聽說子雪別汗要把妹妹嫁給藥木忽汗,我起初還以爲是謠言,現在看來,卻是確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