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官問道:“我想邀請紫府加入我們牝女宗,許以大客卿之位,名義上是聽從宗主之命,實際上卻是直屬於我一人,不過你也是知道的,我是萬萬不會給你臉色看的,凡事都可以我們兩人商議而定,至於其他諸如秘籍、寶物、丹藥這些身外之物,我有的,你都有,不知紫府意下如何?”
李玄都並不意外,不過沒有急着拒絕,而是反問道:“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當年的紫府劍仙,不過是一個區區玄元境而已,何以被你如此看重?竟是許以‘血刀’寧憶的等同待遇。”
宮官坦然直言道:“英雄不以一時成敗而論,我相信紫府不會因爲一時挫折就止步不前,大鵬終要振翅於九天之上,大鯤必能擊浪於滄海萬里,紫府可以認爲我是在賭,賭紫府能夠重回少玄榜第一人,也終有一日能夠踏足太玄榜。”
李玄都搖頭道:“你應該知道,以我的師承而言,我想要得到這些,並不難。”
宮官笑道:“人生在世,最難是順心二字,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相信紫府可以得到這些,但難免要違心行事。方纔我們說了各宗和各宗之間的傾軋,可每個宗門內部也不是太平一片,就說我們牝女宗,就有廣妙姬和玄聖姬之爭,想來紫府之所以會離開宗門獨自行走江湖,也是有此等原因之故。”
李玄都默然。
宮官繼續說道:“我不是顏飛卿,也不是蘇雲媗,從沒有想要與紫府分出個高低,更沒有壓紫府一頭的想法,紫府你肯來我這裡,不需要看誰的臉色,就算是我,也只會將紫府當作是良師益友。”
說這番話時,宮官直視李玄都的雙眼,情深意切,態度極爲誠懇,頗有古時君主禮賢下士之風,與方纔那個嬌羞小女子宛若兩人。
李玄都仍是沒有回答,轉而問道:“你在平安縣城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打算怎麼收場?總不會一走了之吧?”
“走是肯定要走的。”宮官也沒有逼着李玄都立刻作出答覆,順着他的問話說道:“不過在走之前,我也會在此地做些佈置,大體來說就是幫尤霜掌握龍家,首先她有龍哮雲夫人的身份,在龍哮雲身死之後,掌握龍家是順理成章之事,其次,唯一對她掌握龍家有威脅的孫會已經死了,如今需要我做的事情已經不算太多,無非就是修剪龍家中的枝枝蔓蔓而已,比如說那位對龍哮雲忠心耿耿的大管事。”
李玄都又問道:“孫會畢竟是鬆陰府孫氏的旁支子弟,你殺了他,又該如何圓場?”
宮官柔聲笑道:“孫會有鬆陰府孫氏這塊護身符,貿然將其殺掉,的確很是棘手麻煩,可此人太過貪婪,一心想着通過尤霜來掌握龍氏,在我離開平安縣城之後,單憑尤霜一人,未必會是此人的對手,所以我不得不殺他。現在孫會已經死了,必然要給鬆陰府孫氏一個說法才行,哪怕這個說法經不起多少推敲。畢竟這等當世豪族,在意的並非幾個旁支子弟,在意的其實是自家面子,只要給出的說法能把他們丟掉的面子撿起來,此事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女子娓娓訴說,嗓音輕柔悅耳,但話語裡所包含的意思,卻是讓人生寒。
李玄都見怪不怪,因爲鬆陰府孫氏這等豪族就是如此做派,根本不會在意幾個旁支子弟的性命,在他們看來,在本家嫡系子弟之外的其他旁支子弟,若不是帶了一個和他們相同的姓氏,根本不值得他們去多看一眼,倒是還不如家族的面子重要。
宮官此言可謂是切中要害,只不過想要把鬆陰府孫氏的面子撿起來,卻不是尋常人可以做到的,升斗小民,江湖散人,如何能把堂堂世家丟掉的面子撿起來?也就是身爲牝女宗玄聖姬的宮官纔敢如此去說,方能如此去做。
女子輕聲道:“至於該怎麼去補償鬆陰府孫氏,我也不瞞紫府,我打算親自登門拜訪,當面向孫鬆成解釋此事,無非就是說孫會聯手龍哮雲如何冒犯於我,畢竟孫會已經死了,也無從辯駁,雖說以孫鬆成的老奸巨猾,定然不會完全相信,但是世人會信就足夠了,再加上我準備的一份‘薄禮’,孫鬆成必不會爲了一個已經死了孫會而糾纏不休,此事便算是了結。”
李玄都緩緩說道:“人活這一世,能耐還在其次,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裡子,都是時勢使然。鬆陰府孫氏,孫鬆禪是面子,孫鬆成便是裡子。多少血淚,多少齟齬,都要裡子收着,面子上只能光燙,不能沾染一點灰塵,此事只要不牽扯到孫鬆禪,便怎麼都好說,可一旦牽扯到了孫鬆禪,便是涉及孫氏百年聲譽和根基的大事,難以善了。”
宮官乃是聰慧之人,立時聽出了李玄都的話外之音,目光一閃,“紫府的意思是有人會拿孫會的事情來做孫鬆禪的文章?”
李玄都平淡道:“我記得天寶二年的時候,孫鬆禪還只是禮部左侍郎,可到了天寶五年,他已經官拜少師、內閣首輔、吏部尚書,短短三年時間,成爲朝堂鼎立三足之一,怎麼可能不招惹人忌?滿朝上下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數,此事若是處理不好,便會被人拿來借題發揮。”
宮官若有所思。
許久之後,她回過神來,笑問道:“紫府爲何教我?莫不是擔心我會被此事牽連?”
李玄都大煞風情道:“雖說我與孫鬆禪並無深交,但孫鬆禪的弟子周聽潮卻讓我很是佩服,只看周聽潮寧願自己身死也要維護自己的老師,便可見這位當朝帝師自有其過人之處,再者說,能教出周聽潮這樣的弟子,孫鬆禪本人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從這一點上來說,我是不希望孫鬆禪因爲此事而受到牽連。”
宮官作傷心之態,道:“原來在紫府的眼中,我還不如一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子。”
李玄都對此無動於衷,只是說道:“以色相交,色衰而愛弛;以利相交,利盡而人散;若是宮姑娘肯多些誠意,以誠相交,那麼李某自然也會以誠相待。”
宮官年紀並不大,再加上牝女宗媚術的緣故,亦或是天性使然,身上總是帶着幾分少女的天真爛漫,此時嘟起嘴說道:“紫府倒是說說,我哪裡沒有真心了?”
李玄都知道與她揪扯不清,索性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宮官見他如此,也不糾纏,從繡墩上起身,微笑說道:“這次來平安縣城,該做的事已經做了,該見的人也已經見了,該說的話更已經說了,那我便要回西北去了。”
李玄都欲言又止,只是不等他開口,女子竟是伸出纖纖兩指抵住他的嘴脣,臉龐驟然貼近,吐氣如蘭道:“我剛纔與紫府所說的話,紫府不必急於立刻回答,不妨好好想一想,等到我們下次相見的時候,你再答我也不遲。”
宮官話音落下之時,殿內平地起風,吹動掛在殿內的無數綢幔,遮蔽視線。
她竟是不給李玄都開口拒絕的機會,腳下輕點,身形隨風飄搖而起,衣袂飄飄,轉瞬之間已經是飄出了這座龍家大殿,沒入殿外的雨幕之中。
李玄都畢竟是修爲不如從前,稍慢一步,待到他分開重重綢幔,來到殿門處時,只見殿外雨霧茫茫,哪裡還有宮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