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枯羊鎮

李玄都與這位熱情把總告辭,來到鎮中。心中卻在想金帳王妃的事情。

王妃是中原人的稱呼,草原人應該稱其爲閼氏。《妝樓記》有言:“燕支,染粉爲婦人色,故金帳名妻‘閼氏’,名可愛如燕支也。”汗王的正妻,號稱大閼氏,其餘諸妾,各有稱號,分別是:顓渠閼氏、寧胡閼氏、屠耆閼氏,其中顓渠閼氏與大閼氏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故而又被稱作小閼氏,在四位閼氏中年紀最小,最得汗王喜愛。在諸位王子中,最小的王子便是她的兒子。與中原的嫡長子繼承不同,金帳汗國素有幼子守竈的習俗,長子析居,幼子守戶,意思是其他兒子先分家立戶,由最小的兒子再繼承父親剩餘的財產及地位。

在這種習俗之下,最年輕的王子在名分上成了汗王之位的有力競爭者,同時手中握有老汗王贈予的精銳騎兵,母憑子貴,再加上小閼氏極得老汗寵愛,故而在王庭之中,身份尊貴,地位尊崇。

小閼氏的壽辰,自然要大操大辦,老汗王是否會露面,各位王子和其餘幾位閼氏又是如何態度,都可一目瞭然,那麼李玄都便要趕在小閼氏的壽辰之前,抵達金帳王庭。好在小閼氏的壽辰在來年開春的正月,還有兩月有餘的時間,足夠李玄都趕到王庭。

李玄都曾經在帝京領教過謝雉的厲害,他有些好奇,這位身份地位在某種程度上與謝雉相似的小閼氏,又會是怎樣的女子,總不會是個心無城府的天真女子。

念及於此,李玄都不由想起多年前他與師父的一場對話。那時候的李玄都受張肅卿的影響,有了爲民請命的想法,但對於前路又不清楚,只是想着除掉帝京權貴,於是便請教李道虛。

李道虛說了這麼一段話:“世間之人,不妨以橫縱區分,按照縱向區分,有中原人、草原人、帝京人、金陵人、遼東人、西北人、鳳鱗州人、婆娑州人,也可以分爲效忠太后的人,或是追隨張肅卿的人。但是把世間之人按照橫向來分,就只有兩種人,上位人和下位人,說的直白些,支配別人的士族和被人支配的普通百姓,按照這樣區分,太后和張肅卿是一樣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的支配者,我和你也是這個階層。如今你要爲民請命,豈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階層?”

這段話讓當時的李玄都陷入到極大的困惑之中,多年之後,經歷了帝京之變,又經歷了被逐出師門的李玄都回頭再看,才發現師父早已看透了世情人心,只是他選擇了一個在李玄都看來並不正確的方向。換而言之,師父就像當年的世宗皇帝,他們不是被人矇蔽,也不是昏庸,他們什麼都清楚,什麼都明白,只是他們不願意去走那條註定艱難的道路。

按照李道虛的說法,謝雉和小閼氏雖然互相敵對,但是兩人都是各自國家中最有權勢、最爲尊貴的女人,那麼這兩人可以算是一類人,用謝雉的行事作風來套用這位未曾謀面的小閼氏,未必全對,但肯定不會錯得太多。

李玄都心中想道:“早晚要對上謝雉,在對上謝雉之前,見識下這位小閼氏的手段,也是好的。”

鎮子不小,是遼東境內最後一處歇腳之地,遼東本地的商隊還好,不少從關內來的商隊經過長途跋涉之後,多半要在這裡休整,補充給養,故而魚龍混雜,其中不乏出身不俗之人,多是各大商隊主事。

李玄都沒走出多遠,就見迎面走來一行人,十分彪悍,有身形魁梧的大漢,在如此嚴寒天氣仍是袒露胸膛,有滿面風霜的中年刀客,還有身着皮甲揹着大弓的美貌女子,充滿野性之美。他們簇擁着一位神情傲慢的女子,這女子看上去大概三十歲左右,相貌秀美,又與中原女子不大相同,不僅僅是相貌,還有氣態,若非要找出一個詞語形容,那應該是英姿颯爽,有男子的豪邁氣概。再看這女子的打扮,一身精美白色狐皮袍子,沒有絲毫雜色,額頭上綴着一塊碩大的紅寶石額飾,極爲刺目。都說出門在外財不露白,這女子卻反其道而行之,必然是有所依仗。

果不其然,在女子身旁還跟着一個相貌猥瑣的矮子,佝僂着身子,但是氣息綿長,顯然是有不俗修爲在身,偶爾看人的眼神,也是極爲銳利陰鷙,讓人不寒而慄。

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這個矮子大約有歸真境的修爲,而且不是中原江湖的路子,那就應該是金帳汗國的那邊的高手了。在金帳汗國那邊,許多時候不用故意試探,只要從形貌衣着上就能看出此人的身份來歷,比如軍伍高手總是披着甲冑,因爲金帳汗國缺乏鐵器,所以甲冑十分貴重,基本就是隨身攜帶;練外家功夫的喜歡袒露臂膀,顯示其勇武;若是身着長袍,多半就是類似於方士的薩滿了。這一行人形形色色,倒是齊全,由此推斷,這個女子也是來歷不凡。

李玄都沒想招惹這個就差在腦門上寫着“來頭不俗”四個大字的女子,避讓到路邊。爲首的女子只是瞥了李玄都一眼,沒有無緣無故地來找李玄都的晦氣,便帶着一衆手下遠去。

李玄都心中微微感嘆,一邊正在大戰,一邊卻又互通有無,不過這並不矛盾,因爲兩者都是爲了生存。沒什麼對錯,只有成敗。

接下來,按照李玄都的計劃,他先在此地找個落腳地方待上一天,然後從這裡向東北方向走五百里左右,那裡會有一場戰事,這是景修的建議,作爲一個江湖人,李玄都見識了太多的刀光劍影,可他還沒見識過真正的沙場廝殺,正好有這個機會,去見一見也是好的,李玄都自是沒有拒絕的理由,他也想看看朝廷鼎盛時鎮壓江湖的鐵騎,到底是何等風采。

在此之後,他便會轉回到遠離戰場的商路,正式踏上前往金帳王庭的行程。

李玄都自言自語道:“大魏朝廷風雨飄搖,可金帳王庭也好不到哪裡去。難怪師父會說,這個世道,其實就是一個比爛的世道,誰爛得更快一些,就死得更快一些,剩下的人把死掉的分而食之,便有了太平年景。”

李玄都忽然壓低了聲音:“所以遼東鐵騎入關,未必是最好,卻能讓大魏爛得慢一些,然後滅去金帳和西北大周,這天下,便太平了。”

李道虛曾經說過:“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所以一人開萬世太平是不存在的,一代人平定戰亂,一代人韜光養晦,一代人造就盛世,沒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李玄都以前總是對此不以爲然,可現在看來,師父是對的,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着實是急不來。

李玄都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喃喃道:“急不來。”

他總在想,若是師父肯幫他,那所有的難題都迎刃而解,可師父偏偏不願幫他,也許正因爲師父看得太過明白,所以纔不肯幫他,如果師父願意幫他,那麼師父必然沒有今日這般洞徹世情。這是一個死結,難以解開。

就在李玄都出神之際,一個與李玄都同樣是遼東人打扮的男子向他走來,來人大約是而立之年,卻又飽經風霜,氣態頗爲沉穩老練。

李玄都回過神來,望向來人,因爲對方是徑直朝他走來,所以他直接開口問道:“不知這位兄臺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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