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和秦素在龍門府的清平園中盤桓數日之後,終於隨同補天宗和忘情宗的大部隊,離開龍門府,啓程前往遼東。
從中州去遼東,要經過晉州和燕州,方能進入遼州境內。這一路上倒也沒有遇到什麼風波,幾天的工夫便來到中州與晉州的邊境。這一日,天色漸暗,一行人就地在野外紮營歇息。補天宗的弟子精通兵家之道,在此類事情上自有法度。李玄都身爲貴客,有專門的帳篷,甚至還能分出內外兩間,內裡歇息,外間待客,極爲精細。
入夜,李玄都並未打坐入定,而是繼續參詳“太平青領經”。李玄都自修爲有成以來,從未在一門功法花費如此多的時間和精力,可見這門大成之法的精妙所在,絲毫不遜於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也不愧是玄門正道之法,遠勝“北斗三十六劍訣”和“太陰十三劍”這等旁門左道之法。
李玄都在參詳感悟的同時,還動筆記錄自己的感悟和見解,將其彙編成冊。這部分是李玄都已經吃透的“太平青領經”,大體可以分爲兩部分,一部分是以神魂修煉爲主,可以治療石無月的瘋病,一部分是以修煉氣機爲主,可以助秦素早日踏足天人境。
在江湖中立足,最爲可靠的還是境界修爲,秦素自與李玄都相識以來,境界修爲可謂是突飛猛進,雖然還未踏足天人境界,但如果重新排列少玄榜,除去李玄都和已經墜境的顏飛卿,唯有李太一能與這位四嫂相提並論,且不敢說有必勝把握。正因爲如此,秦清才同意將一百萬太平錢交予秦素,也是看出了李玄都的誠意。
李玄都估摸着多則一年少則月餘,秦素就能晉升天人境,若是秦素今年就能晉升天人境界,因爲她比李玄都小了一歲的緣故,便是近數十年來最年輕的天人境大宗師,而且還是女子之身。因爲女子天生體弱的緣故,在武夫一途遠遜於男子,秦素以女子之身走武夫的路子,反而能壓過一衆男子,固然有李玄都相助的原因,也可見其本身資質極爲不俗。
想到這兒,李玄都有了片刻的走神,可惜秦素不在這兒,否則他便能體會一下紅袖添香夜讀書是什麼感覺。李玄都又想到秦素的雪白皓腕,久不起波瀾的心中竟是泛起點點漣漪,在“心湖”中擴大開來,有些癢癢的,有些蠢蠢欲動。
李玄都猛地一驚,回過神來:“我雖然不是清心寡慾的和尚道士,但對於素素從未有過這等慾念,更多還是兩情相悅,今日怎會如此異常,莫不是心魔異動?”
念及於此,李玄都深吸一口氣,閉目運轉自己剛剛總結出來的“太平青領經”清心法門,祛除雜念,平復心境。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聲音,然後就聽秦不四在帳篷外說道:“李公子。”
李玄都睜開雙眼,問道:“什麼事?”
秦不四道:“有人來訪,要見李公子。”
李玄都將自己的手稿和《太平青領經》收好,起身出了帳篷,見秦不四正站在帳篷外,問道:“什麼人?人在哪裡?”
秦不四道:“是個老儒生,看不清深淺,不知道是不是儒家的高人,畢竟儒家高人是少有在江湖上行走的。如今秦伯正在招待他。”
李玄都略作沉吟:“帶我過去。”
秦不四領着李玄都來到一座帳篷前,掀開門簾:“李公子到了。”
此時帳篷中只有一點燈火如豆,兩位老人相對端坐,其中一人正是秦不一,而另外一人是個清瘦老者,身上衣着不算豪奢錦繡,卻也沒有故作寒酸之態,峨冠博帶,蓄有五柳長鬚,兩鬢霜白,面容有雅氣,整個人有出塵的隱士之態。
聽到秦不四的話語,兩名老人同時向李玄都望來,秦不一當先起身道:“李公子。”
那老人也慢慢起身,衝李玄都一拱手:“老夫寧奇,冒昧造訪,還望小李先生見諒。”
李玄都臉色微微一變,道:“竟然是寧大祭酒!”
萬象學宮有三位大祭酒,分別是司空道玄、寧奇、溫仁,在對待李玄都一事上,三位大祭酒也分成了三派人,分別是支持李玄都的司空道玄,反對李玄都的溫仁,再有就是秉持中立態度的寧大祭酒。
李玄都萬萬沒想到寧奇竟會親自到訪,不由問道:“不知寧大祭酒深夜造訪,所爲何事?”
寧奇道:“老夫這幾年來一直在外雲遊講學,並不在萬象學宮中,此番返回中州,剛好遇到了小李先生,於是冒昧拜訪,還望小李先生切勿見怪纔是。”
李玄都立時搖頭道:“不敢不敢。”
秦不一已經退了出去,將此地留給李玄都和寧奇二人,李玄都便順勢坐到秦不一方纔所坐的位置上。
關於這位大祭酒的傳聞,李玄都聽過許多。在三位大祭酒中,這位大祭酒最爲閒雲野鶴,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都不在萬象學宮之中。對於萬象學宮中的議政風氣,他不聞不問,既不贊同,也不反對。不過這位大祭酒的學問極高,因爲不介入士林是非的緣故,在士林之間威望極高、名聲極好,故而話語的分量很重。李玄都想要收拾山河,求得天下太平,註定繞不過號稱天下正統的儒家,與儒家打交道,也多半繞不過萬象學宮的三位大祭酒。此時寧大祭酒親自到訪,李玄都自是要小心對待。
寧奇說道:“小李先生的過往,老夫素有耳聞。我們讀書人有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之說,當年的張肅卿便是立功一道,對外驅逐韃虜,對內鼎故革新,若是把這件大事做成了,不說開萬世太平,求得百年太平還是不難。小李先生願意襄助張肅卿,可見是認可張肅卿的理念,如今小李先生從世外重履塵世,可是要以盡前人未盡之事?”
李玄都不知虛實,沒有立刻給出明確答案:“前人之路,終究是前人的路,後來人雖然會依循前行,但也未必要亦步亦趨,一步不差。”
寧奇何等閱歷,立時聽出了李玄都的話外之意,微微一笑:“小李先生的意思,是不完全認可張肅卿當年的做法了。”
李玄都道:“張相爺工於謀國卻拙於謀身,若是此身不存,則人亡政息,欲要謀國,要先學會謀身,大約與修身治家平天下的說法類似了。”
寧奇撫須笑道:“小李先生所言有理。老夫冒昧問上一句,小李先生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李玄都沉默了,少頃說道:“朝政敗壞,官場貪墨橫行,外有強敵,內有內憂。朝廷闇弱已久,地方豪強紛紛坐大,已是亡國無日。”
寧奇道:“以老夫之見,亡國無日……倒也未必。不過如今天下,再不整治,的確是亡國有日。”
李玄都道:“既是整治,又當如何整治?”
寧奇微微一笑:“小李先生此去遼東,不就是已經在做了嗎?”
李玄都一震:“大祭酒何出此言?”
寧奇笑道:“兒女情長,固然重要,可也不妨礙家國大事,難道小李先生此去遼東,不打算見一見那位遼東總督?還有以遼州秦氏爲首爲首的遼東豪強,若是小李先生能迎娶秦氏千金,那便是秦氏的女婿,都是一家人了。”
李玄都道:“大祭酒倒是消息靈通。”
寧奇擺了擺手道:“談不上消息靈通。”
李玄都問道:“大祭酒,你此番前來見我,是想看看我李玄都是個什麼樣的角色?若是不甚合意,大祭酒是不是就要站在溫大祭酒那邊與我爲難?”
寧奇搖頭道:“好不容易出了個小李先生苦心孤詣地想要做些事情,爲天下蒼生盡一份綿薄之力,老夫若再視若仇讎,連一個小李先生都容不下,這也是萬象學宮的氣數盡了。”
李玄都神色稍緩,道:“是李玄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寧奇笑道:“小李先生言重,老夫此來的確是有求於小李先生。”
李玄都正色道:“大祭酒請講。”
寧奇緩緩道:“遼東總督趙政之所以能虎踞關外,是因爲在他身後有一衆遼東豪強的支持,如今天下大亂,這些遼東豪強虎視天下,心心念念之訴求只有一個,那便是入關。”
李玄都道:“關外雖好,但畢竟只是一隅之地,比不得關內地域之廣袤繁華,有此念想是意料之中。”
寧奇道:“可若是遼東鐵騎南下,免不得又是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