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依循着補天宗繪製的輿圖,正道衆人進到北邙山中,雖說這北邙山中多有精怪鬼魅,但誰敢在這麼多道士僧人面前放肆的?當真是一身正氣蕩人間,讓終日愁雲慘淡的北邙山竟是平添了幾分生氣。
北邙山共有三十二峰,皁閣宗鼎盛之時將二十八峰收入囊中,如今皁閣宗不復從前,只是堪堪佔據了十二峰,陰陽宗又佔據了九峰,正道中人不欲一峰一峰掃過去,兵鋒直指皁閣宗的山門主峰。
一路之上,正道中人勢如破竹,竟是沒有遇到半點像樣抵抗,徑直逼近皁閣宗的主峰的山腳下。只見得此處山峰乍一看去並無異樣,山腳、山腰、山巔盡是破敗建築、斷壁殘垣,還能依稀看出當年二十一宗圍攻皁閣宗時的慘烈,甚至還有許多陵墓因爲地勢變化的緣故,露出地面,又平添幾分陰森可怖。
便在這時,忽然生出滾滾霧氣,如一片白色的海,遮蔽住了山上景象,依稀可見霧氣中影影綽綽,似是有許多人影晃動。
張靜修道:“這是皁閣宗中人開啓陣法了。”
說罷,他手中出現一柄紫色長劍,正是“紫霞”,然後一劍斬出。
霧海的中間位置驟然下沉,出現了一道深深溝壑,滾滾霧氣向這道溝壑涌去,然後垂落,就像兩道相對而行的白色瀑布。
然後張靜修手中又出現一劍,通體清湛,正是“青雲”。他雙手分持雙劍,左右一分,這片霧海也隨之被從中分開。
撥雲見日。
在霧氣被強行分開之後,仍是不見山嶽,反而憑空出現了一座城。
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城門、城樓、護城河一應俱全,城牆高有十餘丈,長有二百餘丈,通體黑色,極是雄偉,便如傳說中的酆都鬼城一般,護城河寬有五丈左右,波濤翻涌,而護城河中涌動的卻不是水,而是無數白色冤魂,可見一張張扭曲的人臉浮現於河面之上,讓人望而生畏。
張靜修道:“當年皁閣宗修建地上鬼國,爲世間所不容,於是二十一宗聯手功法皁閣宗。如今看來,皁閣宗已是修復了部分鬼國,大家不可小覷。”
衆人齊齊應是。
張靜修道:“此城是當年皁閣宗所留,共有四門,其中各有樞機,循環相生,所以我們要分爲四隊人馬,同時將四門的陣法樞機破去。貧道率領一路,以正一宗人手爲主;白宗主率領一路,包括慈航宗、金剛宗、真言宗、法相宗;海石先生率領一路,包括清微宗、東華宗、妙真宗、神霄宗;李宗主率領一路,包括太平宗、忘情宗、補天宗、玄女宗。不知諸位宗主可有意見?”
沈元重不由一驚,大天師是爲長生境高人,有他坐鎮的那一路自然不需要太多人手,另外三路都是四個宗門,分別有一位天人造化境高手坐鎮,這第四路本該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坐鎮,此時卻任命李玄都統率,豈不是說大天師認爲李玄都足以與白繡裳和張海石平起平坐?
其實不止是沈元重如此想,其他幾位宗主也有類似想法,然後就聽張靜修說道:“紫府如今已是天人無量境,秦老先生、蕭宗主、沈大長老也是天人無量境,四位天人無量境的高手,只要不遇到地師,就算是大明官王天笑親自出手,也討不到半點好。”
聽到大天師此言,衆人自是再無異議。
大天師道:“南門是正門,此門便交由貧道。北門交由海石先生,白宗主負責西門,紫府就負責東門。”
張海石望向李玄都,笑道:“紫府,我會從側翼接應你的。”
李玄都道:“如此最好。”
事不宜遲,議定之後,張靜修率領正一宗首先動身,然後是張海石、白繡裳、李玄都三人分別率領三路人馬自其它三門入城。
來到東門之前,只見東門上的吊橋已經放下,以鐵鎖連接城頭上的絞盤,吊橋之下便是不動流動的無數冤魂,實是可怖。李玄都見城門寬闊,差不多與尋常府城相差不多,便吩咐沈元重開啓曾經照破諸葛鏨行蹤的“指南車”,護住衆人,然後四位天人境大宗師分列前後左右,李玄都在前,沈元重在後,秦不一在左,蕭時雨在右,修爲最弱的秦素居於正中。
一行人如此浩浩蕩蕩地行進東門之中,剛一走過城門洞,眼前立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原本的頭頂青天和秋日豔陽盡皆消失不見,擡頭望去,只能看到一方灰濛濛的天幕,城內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到處彌散着灰白色的霧氣,與頭頂上的晦暗天幕難以區分彼此,彷彿要天地連接成爲一體,天上地下皆是昏昏茫茫一片。
再往城中走去,與尋常城池無甚區別,同樣是住宅街道,拱橋牌樓,道路兩旁有樹木,臨街的樓上還掛着燈籠。只是沒有人,而且這些建築就像一幅水墨畫,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再無其他顏色,彷彿一下子便從陽世來到了陰間。
李玄都極目望去,竟是無法看穿這些瀰漫的灰白霧氣,便也不知道這座城到底多大,這些街道又通向何方,眼下只得順着腳下這條街道一路向前。
忽而有陣陣陰風吹起,順着風聲,隱約傳來幾聲若遠若近的模糊聲響,似是夜晚時的水滴聲,又像是竊竊私語之聲,更像是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待到後來,這個聲音慢慢變大,竟是可以聽出幾分笑聲,不過不是正常的笑聲,就像是那種躲在暗處的竊笑,讓人毛骨悚然。
衆人畢竟都是身懷修爲的高手,這場面雖然足以讓尋常人心驚膽寒,但對於他們而言卻只是普通不過的小場面,就算真有什麼鬼魅之流,也就隨手打發了。
蕭時雨見此詭異幻境,開口問道:“沈道兄,此地仿若一座城池,又有濃郁陰氣,到底是真實修建的一座城,還是我們看的一切都是幻象?”
沈元重略微沉吟之後,回答道:“所謂術法,其實就是弄假成真,最頂尖的術法便是把假的變作真的。大天師已經說了,此地是一方洞天,所以此處肯定是一座虛假的城池,可是經過皁閣宗的不斷完善之後,已經由假變真,變成一方真實存在於人世之間的鬼域,所以蕭宗主萬不可輕忽大意,更不能以破虛之法應對。”
蕭時雨點了點頭,心中有數。
走在最前面的李玄都手持“人間世”,不斷將面前的霧氣劈散,如此走了大概有百餘丈的距離,這條直通城門的長街到了盡頭,在這兒驟然出現了許多人影,看不清衣着面貌,只能看到一個模糊背影,這些“人”距離一處,圍着一個銅盆正在念念有詞。
李玄都停下腳步,以手中長劍斜指,凝神細聽。
只聽這些人說的話語中帶着濃重的蜀州口音,而且與如今的蜀州口音還不相同,其中又夾雜着大量晦澀難懂的字節,讓人根本聽不明白在說什麼。
便在這時,秦不一臉色一變,道:“李公子小心,這是古蜀州的方言,這些人唸的‘巫祝頌詞’,他們是巫教中人。”
話音方落,李玄都便驚覺一股陰冷氣息襲上了自己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