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山坡的女宿舍樓二樓的公用盥洗室裡,邵萍萍在後頸脖子上搭着白毛巾,嘴裡哼着歌,把頭埋在洗臉盆裡洗頭。
柳青經過盥洗室,覺得奇怪,就走進去問:“噯,邵萍萍,怎麼大冷天的無緣無故地在這兒洗頭啊?”
邵萍萍稍稍轉過臉,“高興唄!”
柳青說:“看出了,還哼着小調。什麼事這麼高興?家裡來信了?”
邵萍萍拉下後頸脖子上的毛巾檫幹頭發,甩甩頭,沾在頭髮上的水珠子濺得到處是,濺到柳青臉上。柳青抹抹臉,“你個邋遢丫頭,濺我一身水!“
邵萍萍趕緊伸過手裡的毛巾幫柳青檫,嘴裡連說“柳姐,對不起,對不起。”
“好啦,把自己檫乾淨吧,水都灌到頸脖子裡去了,小心着涼。”柳青說完回房間了。
邵萍萍端着臉盆,拎着暖瓶,後腳進了門。
柳青一眼看見窗口桌上有鋪開的信紙,湊近一看,信紙上只有一行字;“見風,你好!”
“不許看!”邵萍萍連忙跑過去一把抓起信紙,揉作一團。
柳青已經猜了個大概,隨口說:“寫情書哪?”
邵萍萍換了塊毛巾,繼續檫幹頭發。“噯呀柳姐,什麼情書啊,難爲情死了!”
柳青心裡有種說不明的東西在胸口激盪。從邵萍萍平時與聞見風講話時的眼神就看出兩人之間有種超乎正常的關係。“知道難爲情還寫呀?你們還在見習期,組織上不允許談戀愛的,你不知道?”
邵萍萍披頭散髮,羞澀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們沒談呢,柳姐,你千萬別說出去啊?”
柳青松了一口氣,語氣也和緩了許多:“沒有談?沒有談怎麼寫信了?”
邵萍萍是直腸子,對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並不隱瞞:“這不是第一次嗎,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寫,寫什麼。”
“你喜歡聞見風嘍?”柳青訕訕地看了一眼發窘的邵萍萍,坐到自己牀的牀沿上。
邵萍萍一邊梳着頭,一邊側過臉來:“你不知道啊?我們是同學,又是老鄉。”
柳青裝作無所謂,順手從桌上拿過一本書:“知道,你們是一個軍校的。”
邵萍萍很認真地說:“不對,是一箇中學的,否則怎麼叫老鄉呢。”
“噢,原來如此。”柳青翻了幾頁,準備看。
邵萍萍走近柳青,很興奮地說:“告訴你吧柳姐,我在中學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
柳青擡起頭,“他知道嗎?你跟他表白過?”
邵萍萍也坐到柳青對面自己的牀沿上。“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
柳青笑了,“傻丫頭,什麼叫‘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哇?”
邵萍萍說:“說是沒有明說,反正我有那個意思,也沒捅破那層紙,他應該心裡有數。”
柳青來了興趣,乾脆把手裡的書合上。“你瞭解他嗎?”
“看你柳姐說的,我不瞭解還是你瞭解呀?”
“那你給我說說。”
“從頭講啊?沒必要吧?”
柳青覺得眼前這位徒弟雖然年齡與自己差不多,可思想過於單純,卻又非常純真。“你想怎樣講就怎樣講,說到哪兒算哪兒。”
“話要從我打破他的竹殼熱水瓶講起。”邵萍萍用毛巾抹着頭髮。“那年,我考上我們縣的重點高中縣第一中學。開學的第一天,按座位我坐在他的前面,他坐在我正後面的位置。我用腳挪開板凳,不料想板凳倒過去,只聽‘嘭’的一聲爆炸聲,把我嚇了一大跳。不僅我嚇了一跳,全班的同學都嚇了一跳,還以爲有特務搞破壞,放了定時炸彈呢。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竹殼熱水瓶倒了,被板凳碰倒了。我很奇怪,也很生氣,責問他。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對他什麼也不瞭解。我大聲問他:‘同學,你上學帶個熱水瓶幹嗎?你以爲課堂是茶館吶,可以整天喝水?’他彎腰鑽在桌子底下扶起水瓶,嗡聲嗡氣地說:‘對不起同學!’這時,坐在他旁邊的一位同學大聲叫起來:‘是大米,有米粒!’我再低頭一看,可不是,一地的水和已經膨大的米粒。我疑惑不解,問他那是什麼,他只是認真地說:‘對不起,嚇到大家了,實在對不起!’後來上課了,沒時間再問下去,我也把這事給忘了。到了第二天,他又拎個熱水瓶進了教室,這次是我看着他拎進來的。我攔住他問,那裡面裝米粒做什麼。他被我逼不過,又是嗡聲嗡氣地說:‘是我的中午飯。’天啊,那就是他的午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說來,昨天被我碰倒了水瓶,他昨天就沒吃上午飯?我第一次爲自己的莽撞行爲感到了內疚,有一種負罪感,真的,柳姐,我以前都是大大咧咧的,唯有這一次,我從內心感到了內疚。”邵萍萍的眼裡露出溼潤,摸出手絹檫檫眼睛。
柳青把肘撐在桌邊,託着下巴,聽入了神。
“我就盯着問他,爲什麼把米放在熱水瓶裡,而不是把米燒成乾飯,這樣還好帶,還輕鬆。他淺淺地笑笑,不回答。當天放學了,我拉住他想問個究竟,打算賠一隻熱水瓶給他。可是,他頭也不回,跑了。當時,我真納悶,這個男生怎麼那樣木訥,看上去傻乎乎的,呆頭呆腦,人雖然很高,但是臉色不好看,面黃肌瘦的樣子,又黑,一把蘆柴,肯定是鄉下人。柳姐,我們那個縣城還是比較大的,在全國也小有名氣,我是城裡人,就有點看不起他這種鄉下人,看不起從農村到城裡來上學的。第二天,我瞞着父母從家裡拿了只印有牡丹花的大紅金屬殼的熱水瓶帶到學校,賠他。我當時想,你不理睬我,是不是因爲我打碎了你的熱水瓶沒有賠就賭氣?我總認爲農村人都是很小氣的,把一分錢看得比磨盤還要大。所以,我決計賠他,而且賠個高級的,別讓他小看了我。哪知道,他堅決不收,還連連道歉,說是自己做得不好,不應該把怕碰易碎的熱水瓶放在桌子底下,妨礙了我的活動,影響了大家。你看看,柳姐,他居然是這樣想的!我又一次內疚!感覺是自己心理陰暗,錯怪了他。這樣一來二去,我開始注意他,打聽他,追問他。後來知道了,他的家距離縣城有將近二十里路,按規定他可以讀寄宿生的。柳姐,你知道什麼叫寄宿生嗎?就是住在學校提供的宿舍裡,但是要出點錢的,而且還要交糧食和加工費,還有買菜的菜金。但是,他家裡經濟條件很差,讀不起,所以,天天走路上學的,連公共汽車都捨不得乘。據他自己說,每趟都是小跑步來的,就這樣一趟要跑一個半小時左右,來回要三個多小時啊!而且風雨無阻,還要拎個熱水瓶!熱水瓶是怎麼回事呢?是他家裡口糧不足,吃不成乾飯,就每天抓一把米放在灌滿開水的熱水瓶裡,過幾個小時,就變成粥了。其實,那哪能叫粥啊?連米糊糊都稱不上!別說好吃不好吃了,連肚皮都填不飽,難怪他瘦得跟柴火棒似的。”
邵萍萍晃晃頭,撒撒頭髮,拿出小圓鏡照了照自己的臉。“哎,柳姐,你知道他爲什麼跟我是同一屆嗎?”
柳青正在回味邵萍萍跟他講的故事,就順口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邵萍萍說:“其實,他應該比我高一屆的。我們班主任說,他在上一年就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而且來上學了。可是,不到一個星期,就休學了。”
柳青倒覺得奇怪了,很關心地問:“爲什麼?”
邵萍萍接着說:“剛開學上課才幾天,他父親在挖河時,因爲塌方,被壓死了!那時候到處在興修水利,開河挖渠,但是沒有安全措施,他父親就因爲塌方,沒搶救過來。他就休學頂替父親去開河挖渠了。噯呀,還是學生哎,才十六七歲,怎麼幹得了哇!你知道什麼叫挖河嗎?什麼機器都沒有,全靠人用肩挑,用肩扛,拖呀拉的,二三百斤哪,整個人跟泥菩薩似的,跟老牛牲口似的,既髒又危險。後來,被他們合作社的常社長知道了,免掉了他家的勞力工,叫他回學校上學,又替他交了學費。就這樣跟我同了一屆,碰上我了,我們就成了同學。可是,纔開學第一天,他的熱水瓶被我給打碎了,我真是!”
柳青聽了很是感動,坐直了身體,問:“他家裡還有什麼人?”
邵萍萍內疚的心情彷彿還沒有過去。停了停,繼續說:“我慢慢跟你說。後來我們班幾個同學利用國慶節放假,去他家看望他。因爲他是我們班的班長,九月三十那天他沒來上課,覺得有問題,國慶節一大早就結伴去了。一到他家,嗨,那哪叫家呀!兩間破草房,其中一間堆滿了柴草,還有豬啊羊的。他不在家,鄰居說他妮娘昨天休克,他馱他妮娘去醫院搶救了還沒回來。”
柳青又是奇怪,反問:“你——娘?”
邵萍萍解釋說:“不不,是他奶奶。他們鄉下人把奶奶,就是祖母叫妮孃的。其實,按血緣關係,也不應該叫祖母或者奶奶,應該叫外婆,就是外祖母的。”
柳青聽糊塗了:“怎麼又是奶奶又是外婆的?那是爲什麼?”
邵萍萍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究竟爲什麼。”
柳青想了想,說:“是他父親入贅當了上門女婿?”
邵萍萍口氣很肯定:“不可能,我們聽說他妮娘和他母親不是本地人,還是他父親收留他們的。他父親不可能是上門女婿。究竟是怎麼回事就不清楚了。”
柳青趁勢說:“你個鬼丫頭,說了半天還沒告訴我他們家有哪些人呢。”
邵萍萍回答說:“噢,妮娘,母親,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當時我們去的時候,他的弟弟才四五歲的樣子。”
柳青聽了內心泛起一陣痛楚:“嗯,他們家的確很困難。可是從他臉上看不出他有什麼憂愁。”
邵萍萍用毛巾扎着頭髮:“他很頑強、很堅強的。否則,不會被高塬老師一眼相中的。”
柳青又是覺得奇怪:“什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邵萍萍又興奮起來:“具體情況你去問高老師。高老師說,他到我們學校本來是挑選的我,可是,又臨時看中了他。這不是我跟他的緣分麼!我在軍校裡留下來,也是爲了他。”
柳青再也沒問什麼,倒在牀上,閉上了眼睛。
宿舍裡黑咕隆咚,她們沒開燈。邵萍萍看不到柳青的表情。但是,柳青自己明白,聞見風,聞見風的影像,就想拍照一樣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
天色已經黑了。街面上車輛稀疏,下班的人羣在昏黃的路燈下行色匆匆。
三處處長樑友在局裡與秦梓人局長商量完工作已經很晚了。吉普車送池家聲返回三處還沒來。他想,已經連續多天沒有回家了,由於忙,再加上來回跑,身上的內衣溼了幹、幹了又溼,都有臭味了,乾脆趁今天短暫的空隙,又離家不遠,就回去洗個澡,換換內衣,順便跟妻子溫順一番。俗話說,久別勝新婚。雖然他們住在同一個城市,妻子在市委機關工作,他所在的三處不過在這座城市的郊外,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但他們與兩地分居的夫妻並無兩樣,總是聚少離多。今天回去多少也應該盡點丈夫和父親的責任。想到這兒,他決定不回處裡,也就不要汽車來接了,夾在下班人羣裡,急急地趕回家。
可是,樑友打開門,家中空無一人。向鄰居一打聽才知道,他們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淘氣兒子,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自行車撞了,他妻子已經把兒子送了醫院。他連忙趕去醫院。可是,他妻子板着個臉,怒氣衝衝地把他往外攆,說這個家沒有他,兒子也不是他親生的,他只不過把家當做出差路過的旅館;說人家年輕夫妻一到星期天或者節假日,就帶着孩子進公園,給孩子拍照、做遊戲,可是,儘管公園隔着他們家幾條馬路,只有談戀愛那陣去過一回,後來再也沒有去過,跟他說吧,總是下個禮拜,可是多少個禮拜也沒去過一次;說是人家小倆口手牽手上街逛商場,可是別說陪她買衣服了,他連個人影都照不見,而她自己形單隻孤,起早摸黑忙着買菜、燒飯、洗衣,給自己梳洗也是馬馬虎虎打發,趕早送兒子上學,下午一到兒子放學的時候就開始心不在焉,惦記着要去接兒子下學,又擔心影響工作。今天就因爲手裡有工作走不開,也忙忘了,結果兒子被撞了。
妻子絮絮叨叨,喋喋不休,說了一大堆氣話、火話,最後,賭氣地把正在吊水的兒子扔給他看着,說她要趕回去給兒子做飯,還要洗牀單,還要去看望她中風的母親,還要把白天沒有寫完的一份工作報告趕出來,還有,還有許多。
樑友聽着,忍耐着。他看着一邊訴說一邊撫摸兒子額頭、手臂、小腿的妻子,看着頭髮散亂、滿頭是汗的妻子,內心一股酸楚。他能說妻子你說的不對?能說妻子你不該這樣嘮叨?能說你找了我這樣的老公活該倒黴受累?他的確深感內疚,感覺愧對她們母子,愧對這個家。他唯有在心裡對妻子說,你再忍忍,等我忙過這一陣,等臺海這一仗打過了,臺海太平了,我一定補償你,一定陪你逛上三天三夜的商場,給你和兒子買你們最喜歡的衣服;一定帶着你們到公園裡玩上一整天,帶上照相機,帶上罐頭、水果,糖果,來一次瀟灑的野餐;一定親自下廚給你們母子倆,還有給丈母孃做一頓豐盛的飯菜;一定……。
樑友覺得心裡好受了許多。等到下半夜,兒子吊水結束了,醫生對傷口也作了處理,一條腿上綁了石膏板,好在兒子像他一樣堅強好歹不吭一聲,樑友馱着兒子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樑友睡在沙發上迷迷糊糊還沒有醒來,妻子已經做好早飯,買來了油條、燒餅,把他拉起來,讓他吃完早飯趕緊去單位上班。
妻子的話語已經溫和多了,聽不出有什麼怨言。樑友再一次感到內疚。他向妻子道歉,可是他說不出軟言細語,只是硬棒棒的幾句寬慰話。他草草地填飽肚子,就想出門。妻子從旁邊的椅子上扔給他一個旅行包,裡面裝着乾淨的內衣和一件她剛編織好的毛線衣。他想給妻子一個擁抱,以示溫存和歉意,但是他最終沒有。他甚至沒好意思提回來洗澡換衣服的打算,匆匆離家了。
他急於趕回處裡,要與郭政委好好談一談,不能讓自己敬重的老領導墮落下去。
可是,怎麼開這個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