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璃鄭重點頭。
“既然燁兒沒死,現在楊懷新又要來圍府,我們先離開再說,”睿夫人擦擦眼淚,面露一絲釋然,“唉,我的髮帶落在佛龕上了,幫我拿一下。”
“好。”楚璃沒想太多,走向佛龕。
而就在楚璃轉身時,睿夫人拿起地上的木魚,狠狠砸向楚璃的後腦勺!
楚璃對睿夫人沒有半分設防,剛走向佛龕便覺腦袋一重,沉沉的悶痛頓時傳開,一股無力感迅速走遍全身!
她的雙腿很快便失去力氣,半跪着以手撐地,方能維持着不要即刻便栽倒下去。
“爲什麼……”
“抱歉,我不能相信你。”睿夫人的聲音極致冷靜,點波未驚。
當初她懷疑上官燁已被楚璃謀害,爲了報復她假裝深信銀面,不然哪裡有國公府數月來的安然無恙?
沒有這點忍耐力,豈配做上官燁的母親!
若換成普通人,這一下砸上頭上並不能把楚璃怎樣,可楚璃明顯感覺到睿夫人是用了巧勁內力,這一下幾乎打散她的神識,一時間耳旁嗡嗡鳴叫,眼前一陣暈眩,根本擡不起頭來!
“來人,帶她走。”睿夫人招招手,兩名屬下從佛堂後方走出,架起無力還擊的楚璃。
睿夫人擰動佛龕上的一塊用於裝飾的突起,佛龕應聲而動,下方現出一條秘道。
……
楚璃迷迷糊糊地被人揹起,硬撐着力氣,才能勉強睜開一條縫隙。
入目黑暗,只有前方一支跳動的火把,有人在催着,快點走。
上官家百年世家,家中有秘道這東西實在平常,只是夫人要將她帶去哪兒?要如何對付她?
她敢肯定,夫人絕對下了一招大棋。
頭好沉,好悶,不過這截路走了多久,亦不知通往何方,她實在撐得太辛苦,眼簾如墜千斤。
她疲憊地想合上眼時,忽有一個驚慌的聲音響開:“快,快撤!”
“怎麼了?”
“來不及了!夫人?”
發生什麼事了?楚璃垂落的手微微一握,同時感到揹她的那人往後退開了幾步。
通過眼簾細小的縫隙,楚璃看見前方亮起了一片火把,單是火把便有十多隻。
人數至少在幾十左右。
劍拔弩張。
睿夫人不疾不徐地開言道:“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就面對面碰上了。”
有人淡笑:“我也想不到,傳說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上州貴族圈中有名的淑女夫人,竟然如此地雷厲風行。”
是無憂!
楚璃心跳漏了一拍,他們果然做到了知己知彼,有備而來!
無憂率人將睿夫人他們的前路封死,冷冷地對視道:“楚璃離開皇宮後必來國公府,我早就猜到了。”
“你承認她是楚璃,很好,你不是對外聲稱公主是個冒牌貨麼,如此一來,可打了你的嘴了。”睿夫人不卑不亢,臉色肅凝地有些可怕,“肅王爺,你遲早會是大陳的繼承者,爲何非要對她趕盡殺絕?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從不曾薄待過你!”
無憂知道楚璃對他的付出,但他有他必行的理由,
和當初楚璃的境遇何其相似?
明知不可爲,卻不得不爲。
一抹苦色從他的眼底掠過,無憂涼涼地笑着:“夫人,把人交給我,我會立刻撤走,不動你分毫。”
“人不能給你,”睿夫人堅定地道:“她是我燁兒的妻子,我的兒媳婦。”
這聲音聽在楚璃耳中,驚得她立即呆住。
她做了對不起上官燁的事,睿夫人竟還承認她和上官燁的關係?
不太清明的眼睛,轉瞬被淚水填滿,卻說不清是感動,還是其他。
“夫人,別鬧了,”無憂少有耐心地道:“我在楊大人之前趕來,他稍後便會親自帶御林軍圍府,且不說楊大人,你以爲,憑你帶的這幾名侍衛,能從我眼皮下把楚璃帶出去?
夫人啊,這條通道的盡頭在城東,現在上州戒嚴了,你想如何將她送出去呢?上官家所有人,都進了太尉的清單中,你們走不掉的。”
“如果人給你,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但一定不怎麼樣。”無憂面無表情,冷漠地將手一揮。
身旁侍衛迅速涌上前,一把把明晃晃的長刀逼近,在火把的光亮下閃着森森寒光。
絕對的強勢。
“不要試圖抵抗了夫人,楚璃我勢在必得,我的時間不多,別再消耗我的耐心了。”無憂下了最後通碟,從他的口氣,可以聽出他的急切。
楚璃的手漸漸地可以動,眼前也清晰了一些。
無憂已經是個瘋子,他本就與上官家有仇。
——他的第一個家庭,吳家的一門慘案,這筆賬是要算到上官家頭上的。
雖說吳家的死因,當中仍有謎團未解,以至於究竟與不與上官家有關都很模糊,但楚璃明白,無憂一直恨上官兩個字。
因此他不會對睿夫人,和國公府中的任何一人客氣。
如今的國公府不比往昔,她潛進國公府便看出了,原本森嚴的防衛體系不復存在,約莫是因爲上官淳的迴歸,不僅帶走了上官北,也帶走了國公府主力,亦或其他。
在這種情況下,睿夫人和無憂硬碰硬,無異以卵擊石……
睿夫人卻無所畏懼地道:“肅王爺,小人得勢是天下大不幸之一,若今後江山落在你手上,只怕會生靈塗炭。這個丫頭,雖然我不喜歡,但她是我兒子最愛的女人。她騙了燁兒,傷害了我們,可是,有權處置她的只有燁兒一人。我不管你是不是當朝王爺,在我眼裡,你還不及我兒子萬分之一,你的手,不配碰到我兒子的女人,”
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聽在楚璃耳中,除了震撼,她無以描述。
她艱難地擡起頭,滿面淚痕。
“夫人,”無憂冷削的脣線緊抿,耐心幾被耗盡:“你非要我動手,才肯交人是麼?”
“是!”睿夫人的聲量陡地拔高,昭示她誓死不從的決心,“上官家出身將門,只有戰死的魂,沒有屈死的鬼!肅王爺,請動手吧。”
“不識好歹,”無憂憤然道:“既然你非逼我動手,我可不客氣了!”
“等等……”
虛弱的聲音神奇地阻止了這場交惡。
“夫人,把我交出去吧。”楚璃身子發沉,有氣無力地道:“您不是,要把我交給上官燁麼,首先您得活着呀,真打起來反正您是保不住我的,何不痛快一點。您不想受屈,但更不該死得毫無意義。”
“委屈求全,他就不會殺你?別天真了。”
楚璃篤定地道:“夫人多慮了,他若想我死,便不會私下裡帶人截道,他爲何急着要從您手上搶人?還不是,怕我落在楊懷新手上。”
睿夫人看是個柔弱夫人,實際上卻是鐵血胸懷,想勸她服輸,就得把話說在點子上。
楚璃相信,睿夫人此刻有兩個慾望最強烈,一是見到上官燁,二是親眼看着上官燁如何懲罰她這個瞎子,而這兩者都有一個前提,那便是她們還活着。
楚璃虛睜着眼睛,本是清亮的眸子暗淡無光,“夫人您還沒見着兒子的面,也沒看到您兒子如何懲罰我,若這麼死了,您甘心麼?”
她自然不甘心!
“好了夫人,把我交出去吧。”
睿夫人思量再三,迫不得已之下才服了軟,猶有不甘地吩咐手下:“放了她。”
得到睿夫人鬆口,無憂立刻指使手下上前接人。
兩名手下一左一右,將楚璃從揹她的那人手上接了過去。
楚璃的情況有了一些起色,雙腳沾地可以用力,腦子也越發清楚,她轉頭看向睿夫人,見睿夫人正在凝視自已,一雙美目百感交集。
楚璃自戀地想,若不是她對上官燁做下那種事,睿夫人應該是喜歡自已的吧。她自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所有長輩都喜歡,在女性中尤其受人捧愛,因爲她跟別的姑娘不同,沒她們那麼多的婆婆媽媽,她心中裝的永遠是大事。
其實,她寧願去做一個會爭風吃醋的小女人。
火把離得很近,將她的臉灸得灼熱。
她模糊的視線緩緩從睿夫人臉上挪開,噙着眼淚笑道:“婆婆,保重。”
睿夫人瞬間淚目,她飛快地背過身去,怕不該流的同情之淚被人見到。
如果沒有出那種事,該有多好?
睿夫人是真心喜歡這個“兒媳婦”的,最重要的是燁兒喜歡,可惜她一時糊塗,滿盤皆輸!
聽着無憂他們的腳步聲走遠,睿夫人竟脫力一般向後退了兩步。
“夫人,”手下欲上前攙扶,睿夫人卻攔了下來。
嘆了口氣道:“走吧。”
睿夫人與手下剛打算走出秘道,一陣沓雜有力的腳步聲傳來,迅速將出口圍住。
來的真快。
睿夫人沉沉地閉上眼睛,再睜眼後果斷地擦淨眼淚,迎了上去。
邊走邊笑道:“你今日運籌帷幄,一舉將這上州控制在手,連小妖精都被你追地無處可逃,辛苦了楊太尉。”
來的人正是楊懷新。
“夫人是個識趣的人,想必明白我來找你的意義所在了。”楊懷新瞧着他枯瘦乾癟的手,明明醜陋不堪,他卻覺得頗賞心悅目,像是在細數這隻手究竟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瞧着瞧着,便露出詭異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忽而凝住,向睿夫人那方凜然掃去。
睿夫人面不改色地看着殺殺凜凜的楊懷新依,淡淡地道:“楊太尉是個高人,妙人,您想做什麼,老身哪裡知道呢。不過老身讀過一些易經八卦,勉強會瞧個把人,我見楊太尉您腮尖額窄,目露兇光,不是小人便是佞臣!”
她語調漸重,平淡的眸子轉而被凌厲取代,周身充斥着一股冰冷氣息。
竟冷得楊懷新打了一個哆嗦,心虛地警告道:“夫人,請注意措詞。”
“楊懷新,昔日你只是我兒的一個奴才罷了,我兒待人以仁,何曾虧待過你,哪知你這條瘋狗竟敢反噬主子!”睿夫人步步逼緊,小小的女子,硬將楊懷新這個大惡人逼得往後退去三步!
“你道貌岸然,人前做人,背後裡做鬼,你出賣燁兒出賣楚璃,如今更是製造腥風血雨,無情無義的劊子手!”
“害人者必沒有好下場,你今日所做的事,老天會用另一種方式還你!楊懷新,奴才畢竟是奴才,天下終究會回到有資格支配它的人手中,你得逞一時卻不可能長久,憑你狹窄的格局和你貧瘠的思想,終其一生只是一個奴才的料!”
她每罵一句便上前一步,嚇得楊懷新屬下們立時攔上,惱得楊懷新那副枯容幾經易色!
“然而像你這種逢主必叛的奴才,任何朝代與君王都容不下你,當你以爲一切局勢在你掌握之日,必然是你人頭落地之時!”
楊懷新干瘦的臉皮,肉眼可見地抖動着,他極力忍耐才堪堪壓下抵至爆發邊緣的怒火,“這些話,留着見到上官燁再說吧。”
睿夫人冷笑,“我的意義,不就是因爲可以牽制燁兒麼?”她壓低聲線,輕輕地道:“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失望的。”
楊懷新的臉上瞬時浮過驚色:“夫人?”
“夫人!”
“夫人!”
……
上官燁去了哪裡?
楚璃直覺他應該還在城中,可是他爲何不露面,如此緊急時刻,他不可能想不到國公府會被人算計,至少他應該將自已生還的消息送達。
他出事了?但從無憂與睿夫人的對話可以聽出,截止那時上官燁並未受捕……
她的腦子裡一團亂麻,
弦月西垂,深如浩海的星空透着詭秘與冷意,搖搖晃晃的馬車,正徐徐行至南城門。
楚璃掀開小窗前的呢簾子,簾外一隊侍衛押送。
她苦笑一聲摸摸後腦勺挨砸的位置,一隻孩兒拳頭般大小的肉包高高隆起。
不知道睿夫人離開了沒有。
暈眩感好了很多,體力也在慢慢恢復,她憂慮的眼神從車外收回,停在坐於對面的無憂臉上。
他亦在看着自已。
“什麼都不要想,老實出城,楊懷新可不會留你。”他的眼底仍是一片紅色,彷彿剛剛哭過,聲音帶着些許低沉的鼻音,“不要試圖問候我的良心,在權欲面前,我跟你差不多的。”
“勝者爲王敗者賊,我無話可說。”楚璃瞧他一眼也懶得。
她總算嚐到了上官燁當日的痛和絕望,被最信任的人傷害,應該是這世上最深的一種痛了。
不同的是,上官燁所體會到的痛苦,必定比她重上百倍吧。
無憂道:“送你出城,是我對你唯一的補償,有能耐就好好活着。”
他的話冰冷無情,有一種王者對草寇的睥睨。
楚璃平靜下來,淡然接受了今日之劫,對她來說劇變在一朝一昔之間發生,而無憂和楊懷新早已謀劃了許久。
放走她,意味着無憂要承擔被反噬的風險,楚璃自嘲地想,他也算是“仁慈”了吧。
“嗯,”她嘴角微勾,“我會好好活着。”
出城後無憂吩咐侍衛在城前等候,他則牽了一匹棗紅馬,步行將楚璃另送了半里,走出侍衛們的直線距離,方便她更好的離去。
積雪齊踝深淺,踏在上面發出“咯吱”的輕音。
“走了以後就不要回來。”他忽然道。
“你說什麼?”楚璃轉過腦袋,似笑非笑地瞧着,“趁着時間不多,我得好好看一看,這位我親手推上王位的好兄長,免得江湖路遠,時間一長我把你給忘了。”
今夜的星月尤其明淨,許是雪過天更晴的緣故。
雪地反射月光,將他們彼此的臉映得比往常還要清晰,無憂鬆開馬繮,正正在站在楚璃面前,微微俯首,像在找一個好的角度,方便她更好地看清自已。
“看看吧。”
“跟我第一次在樓船見你並無不同,”楚璃打量着他,鉅細無遺,她嘴彎那抹笑一直未曾褪去,僵硬地像長在臉上的一塊麪具,“頭一次見你,我覺得你很儒雅,如同我印象中的先生,可能因爲那時我的先生比較專制,不似你那般看起來有親和力。
可以說,第一面你給我的感覺就很親切,之後經歷了幾件事,我對你越發信任。當我得知你是五王之子,我懷着愧疚之心,和一分對親情的守望,一分對太子哥哥難以釋懷的心結,將你推心置腹。”
她嘴角的笑容由僵硬,轉爲冷厲的刀,“無憂,睿夫人說我瞎了,可我今晚,非要記得你這張臉。”
無憂背在身後的手猛地攥緊,哪怕身上如冰一般冷,臉上仍是正常的顏色。
這張在楚璃看來並無波瀾的臉,是他用盡了畢生剋制,才得以維持。
他喉頭微動,然而無話可說。
“挺好的一張臉,長眉星目,儒雅清傲,”她笑,“一點也不像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無憂不知該哭該笑。
“好看是好看,不知道觸感如何。”說着她擡起手,輕放在他的霜白的臉上,感覺到指下的皮膚微有戰慄,她笑容更深,毫無預兆間一個耳光便狠狠抽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