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上官北整個一怔,詫異地看向楚璃,“真的?”
楚璃撇開腦袋,不回。
“千真萬確!”阿年見上官北烏雲密佈的臉色轉晴,這才露出討好的微笑,緩緩鬆開上官北的手,諂媚地拍拍他袖子上根本沒有的灰。
上官北聽聞這事,剛纔掛一臉的怒氣盡都不見,綻開爺爺般慈愛的笑容,低聲詢問:“你真的懷孕了?”
楚璃不大甘心地答:“嗯。”
“這是天大的喜事啊!”上官北遂叫身邊侍衛去喊大夫。
經大夫診斷確定楚璃有孕後,上官北樂得手舞足蹈,幾度失態,他再鐵血、再壞,也不過一個普通老者,盼望着兒孫滿堂,心心念的上官家孫字輩眼見有着落了,哪有不興奮的道理?
當下連聲唸了三個“好”字。
見上官北的喜悅並無摻假,楚璃心上的石頭緩緩落地。
“父親!”
楚璃聞聲皺眉。
聲音落地上官淳疾步走進國公府,越過楚璃後直奔上官北,揪着上官北滾金袍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道:“父親啊!您說我最近是怎麼了,接三連三地出事,這樂坊纔開張幾天,竟然!”
他視線一轉,才“發現”楚璃在當場,急急地告罪道:“殿下您沒事就好!不然我可就萬死難贖了,樂坊有我出資,安全方面本應盡責,卻因爲我管理不當,讓刺客鑽了空子,實在有罪啊!”
楚璃早有所料,上官淳失手必會來此一遭,還好她早一步來國公府跟上官北提起此事……
不必她發言,上官北一把拂了草包兒子的手,恨恨道:“你個混賬,搗鼓那個破樂坊,害殿下險些在裡面出事,還好她全身而退,否則我扒了你的皮!”
“是是,兒子這就去教訓樂坊那幫人……”不等上官淳說完,但聽“啪”的一聲。
一隻虎掌狠狠抽在上官淳的臉上:“畜生!”
上官淳叫這巴掌打地一懵,骨頭一軟便跪在地上,“父親……”
字音未落,上官淳眼前又一黑,第二記耳光再次落下,一左一右,對稱均勻。
“爹……”上官淳心照不宣,默默忍下,稍稍側首,勾子般的目光暗掃楚璃。
又是因爲你,小賤人……
上官淳是個極識時務的人,堅持認錯,死不悔改,爲了不被老子活活打死,痛哭流涕地求道:“兒子知錯了,兒子管理無方,害殿下遭遇危險,就是打死也不爲過,但請看在兒子知錯的份上,您饒了我吧!”
一想到小孫子幾乎不保,上官淳便後怕地不行,兩個巴掌哪能解他心頭之恨,忍怒向楚璃道:“你看,怎麼發落這個混賬。”
明着以“管理無方”的罪名治上官淳,實際上卻是罰他行刺一事,楚璃反正將處置權交給上官北,以此來麻痹並討好上官家,自然不會不識相非得狠治。
但,這口氣不出不快。
“念在我並無損傷的份上……”楚璃偏開腦袋,跟身邊的阿年冷聲說道:“你還愣着做什麼,沒見國公大人抽巴掌手疼麼,你個奴才不去代勞,是不是在等我給你緊皮子?”
阿年眼睛一亮:“哎!有事奴才服其勞,奴才領命!”
上官淳:“……殿下我……”
“啪!”
上官北忙將頭轉了開。
阿年倒真捨得,左右開弓扇地“啪啪”的。
但上官北也不好多說什麼。
一連十幾個巴掌打完,上官淳本來流暢的臉部線條已然盡毀,腫得宛如豬頭,血絲混和着唾液一併從他關不住的口中流出,瘮得人頭皮發麻。
阿年捧着因扇人而慘紅的右手,一臉委屈地回楚璃身邊覆命,“殿下,奴才手疼。”
“阿年受苦了,”楚璃秀眉直立,心疼地對着他傷手呼了兩口氣,“等回宮後取了玉露膏擦一擦,放你三天假。”
“謝公主殿下!”
“豬頭”上官淳聽言,眼白子一翻倒了下去。
阿年:“奴才沒用多大的力啊?”
……
國公府大廳,楚璃扶着腰肢慢慢坐下去。
“殿下莫不是動了胎氣?”上官北心頭一緊。
“無防的,大約是在樂坊逃命時,動作大了點,閃着了,但剛纔大夫不是把過脈了麼,無妨的,回宮後我注意歇息就好。”
上官北再次氣不打一處來,“上官淳那混帳,來人,把他給我……”
“算了國公,”楚璃氣也出了,預想中的效果也已達到,目前討好上官北纔是要緊,“今後您注意看着他一些,別讓他再鬧動靜即可,我這點小驚小嚇沒什麼的。”
“難得你深明大義,我們上官家要有福了。”以前上官北沒覺得楚璃如此乖巧懂事,還不止一次動過除掉她的念頭,現在他後怕地不得了,幸好殺招她都躲過了,不然他上官家要揹負亂臣賊子的罵名不說,他跟上官燁的關係怕是也要隨之崩裂。
幸好啊,現在,他既得好兒媳,乖孫亦來報到,沒什麼比這個更加圓滿了。
“您有個好兒子,是我有福了。”楚璃不吝誇讚。
上官北想到一事,茶入口一半時問道:“對了,婚期已重新定下,關於封王的事還沒有定論,不知殿下是何意?”
眸子微凜,楚璃嘴角微微一動,再擡頭時滿面遺憾。
“唉,那件事我一直不敢說,”她爲難又自責地道,“雖然國公以及百官曉得五王當年是被陷害的,可是……”
她顧顧左右,“我私下裡跟你交代了吧,其實天祿閣那場大火,損失遠遠不止記錄在冊的那些物件,還有……我從太廟中發現的可證明五王無罪的先皇手札,也一併……”
她不忍再說,懊惱地搖了搖頭。
“手札被燒了?”上官北驚訝之餘面上露出絲絲慶幸來。
當年構陷五王大案,牽連者甚廣,上官燁說服上官北,不借用“先皇殘害五王”一事動楚璃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爲當年大案中有上官家的身影。
手札被毀,結果將是無憂封王遭遇困難,朝廷無法重啓複審程序,亦不會因那樁舊事而牽連到上官家,動其分毫。
這兩者皆對上官家有利。
上官北裝模作樣地嘆了一聲,“那麼重要的東西被燒了,委實可惜啊。”
“我有罪,我揭開那事,卻未給那事善終,是我的無能,這事兒我都沒敢跟太傅說,要是讓他知道我犯下如此大錯,定不饒我了。等我們大婚後,再具體談談封王的事吧,哎,我有罪……”
“你也不想的嘛。”上官北默默喝茶。
意外覺得今日春茗,真是好喝地打緊。
怡鳳宮,偏殿。
上官燁凝視楚璃,輕輕啄在她的嘴角的笑渦上。
墨眸中笑靨如花,神采飛揚。
“你懷了我的孩子?”他捉住楚璃的手,不知要如何才能壓下心中激盪的興奮。
楚璃但笑不語,將一勺藥塞進他口中。
平時苦到他幾欲暴走的藥,此時喝在嘴裡,意外地甜。
“何時的事?”
楚璃反而繃着臉,怨他太過健忘,“我哪記得。”
“這是我受傷後得到的第一個好消息,乖阿璃,你辛苦了。”
楚璃敷衍地笑笑:“我只是呼應你的辛勤耕耘。有了孩子以後,你要對我加倍的好纔是。”
上官燁長臂一勾,將她的小身子整個糅進胸懷,“會的,我拿生命來愛你們,保護你們。”
她伏在上官燁肩頭,連一絲敷衍的假笑都不再給予,面無表情地應和一聲:
“好。”
接下來三日,楚璃相繼收到南部奏摺,指南部上官家門生抱團違法亂紀,爲禍一方,奏摺進入楚璃視線,留中。
然後她將這些奏摺打包送去國公府,只道大婚將近不宜大興牢獄,然後便無下文。
誰不知上官北是個護短的性子,門生下有人生亂,了不得殺雞儆猴,但當楚璃說起大婚時,上官北連殺雞儆猴的打算也給棄了。
不過這恰恰是楚璃希望的。
早在上官燁乘船南下,動機有二,一是爲了楚璃,二便是要親自南下,去剷除南部部分禍羣之馬,卻因堰塘一行鬧得太大而不得不提前收場,南部的事不了了之。
距離大婚之期,還有二十日。
上官燁近日身體好轉,除了精神有些欠佳外,其他的好轉不少,可以像平常那般上朝議事,批閱奏摺,與楚璃一道四處轉轉。
到底傷得太重,他特別容易感到疲憊,但爲了不失太傅威嚴,他並未將弱的那一面示人。
“南部先派人警告,暫時壓住他們的氣焰,等大婚後再動手,”上官燁高傲負手,眸子清冷,“那幫畜生,我一個不留。”
楚璃輕牽他手,溫柔道:“你大傷初愈,不要那麼大戾氣,這事我跟國公商量過,暫時先放着再說。”
上官燁將她的手反手握住,覺出她手微涼,他雙手緊扣,“上次要不是你屢出事端,我顧慮你安危,南下一行我早將他們清除,哪裡會給他們時間粉飾太平,拖拖拉拉至現在,他們按捺不住正好。”
“先彆氣,可不能讓那幫混賬氣壞了我的新郎官,”楚璃將他往旁邊一掙,親暱道:“正事先放放,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哪兒?”上官燁希冀地問道。
楚璃顧了顧隨行的葉成與塵湮,壞笑:“一個方便你我二人相處,又十分刺激的地方,太傅修養這麼久,一點都不想的麼?”
上官燁臉色微變,心內如貓在抓撓,臉上卻是正色:“不許亂來,你懷了孩子……”
“不亂來,我只服侍太傅舒服就好。”楚璃曲起小指在上官燁衣襟上一勾,上官燁便彷彿失去了魂魄,訥訥地跟上她的步子。
“屬下告退。”葉成趕忙躬身退避,臨行前將塵湮一併拉了走。
這些日子以來,塵湮日日見楚璃與上官燁眉來眼去,他們每一句歡聲笑語,每一個親切動作,像一把頓刀子,狠而緩慢地從她的傷口上滑過。
她不同於一般奴婢,但她畢竟不配與主子爭歡,對於她這種身份而言,妄想即是罪過。
“走了。”
走了……
可是塵湮無法忘懷上官燁,若要斷了這份牽念,除非有一個人走了……
她回眸望去,只見上官燁在楚璃牽扯下,漸漸走離她的視線。
……
“到底要去哪兒,阿璃?”上官燁隨同楚璃,一路小跑地進入御花園後山,鑽進了一間假山洞中。
上官燁自詡對上州內外瞭如指掌,隨手可將整個皇宮地形入圖,各大殿宇,各間宮室,各條道路,連一些很偏僻的小道都可銘記於心。
可是奇怪,他從未來過這間假山洞,亦未在圖紙或其餘文獻上見過它的存在。
山洞外窄內闊,滴水泠泠,意想不到的別有洞天。
“太傅,你還記得麼,”楚璃這才鬆開上官燁,招展着雙手,像一隻剛從籠子裡逃脫的金絲雀,跳着,笑着:“十一歲那年,我因爲不堪負重累累功課,偷偷跑出南書房,侍衛找了我兩個時辰未見。”
“滑頭精,原來你藏在這兒了。”上官燁見她一身輕鬆,像普通人家活潑的少女,不禁心間一寬。
這是不是她真正的模樣?
八年,他時不時會想,與他相識至今的小阿璃,到底是怎樣的女孩兒。
然而經年累月,不得其解。
此刻的她,讓他再次想起這個困擾他數年的難題,可是此時此刻,他明明只從她身上看到了“自由”二字,再無其他……
“太傅。”
一聲“太傅”將怔愣的上官燁喚醒,“我在。”
“其實,這裡並不是什麼機密之地,只因爲在這煌煌宮禁當中太渺小,所以它並不起眼。它看起來如此平平無奇,卻有一個美妙的愛情故事,”她愉快地揹着手,徵詢地向上官燁問道:“你要聽麼?”
上官燁點頭,但凡她說的,他都願意洗耳恭聽。
她和悅一笑,刻意將話咬得字字清晰,“二十多年前,曾有一對璧人因這間山洞結緣,那位少女第一次入宮,在假山羣中迷路,她也是膽大,不曾呼叫內監接應,而是自已摸索着,藏在了一處假山褶皺當中,等內監們找到她時已是次日。那時天將明,少女趴在假山當中,睡得正是香甜。”
上官燁笑道:“心夠大。”
“是啊,她是一個風樣的女子,”楚璃接着說道:“那件事後,便有人鑿了這間山洞,爲的是,當那位少女再次迷路時,還有個地方可以去。少女得知有人爲她做了這事,感動之餘,約男子來此秘會,那一見,兩人便再也挪不開眼,索性衣帶漸寬,共赴一場雲雨。”
“你說他們多瀟灑,想愛便愛,想睡便睡,想娶便娶,哪像我們?僵持多年,忍耐克己,愛不得恨不得,連走在一起都要鋪墊八年。”
上官燁提步走向她,但他每進一步,她便要往後退開一步。
“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你還懷了我們的孩子。”
“上官燁,你知道那對男女是誰麼?”她的笑容變了味道,苦澀難捱。
上官燁神色痛苦:“我只想知道,你如何才能擺脫過去的枷鎖,如何才能真正地快樂起來。”
“那對男女主是我的父皇母妃,他們就是在這裡懷了我的太子哥哥,可我的哥哥不見了,”楚璃苦笑,身上的枷鎖如何能擺脫,這麼多年她早已被打上了烙痕,這些東西如影隨行地跟了她八年,她逃不開,甩不掉,連自已我麻痹都做不到。
她像疲憊到了極點,眼底漫上一層紅血絲,整個人如同掉進一個怪圈裡,掙扎不得,“上官燁你告訴我,太子哥哥他去了哪兒?”
上官燁垂眸不語,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寬慰。
“事情過去太久了,不要再用太子失蹤的事來折磨自已,”他的嗓音微有沙啞,伸出手想去抱抱她,可在剛碰到她肩膀時,她突然出手!
上官燁對楚璃完全不設防,根本沒想到她會對自已下手,當他有所反應,驚覺她狠招逼近時,爲時已晚。
“砰!”
一掌重重擊在上官燁心口,將他擊得猛往後回撤數步,大傷初愈後的身體禁不住重創,身子堪堪穩住,心房裡又是一陣絞痛!
傷的痛,比不上她出手時的那種決然,給他帶來的疼痛。
他一直放在眼皮下呵護的姑娘,他致死也要守護的孩子,如今在他最愛之時,期望與她牽手一生之時,將他的幻想一掌擊碎。
比起天恩寺中受到的傷,這一掌不過爾爾,但這痛卻是那日的傷無法比擬的。
她何擊碎了他的希冀,連他的心,也一併裂地粉碎。
山洞內一片灰暗,只有洞口那兒有些許亮光影映過來,正巧打在楚璃的臉上。
此刻的她猙獰,堅決。
“上官燁,你耳目通達天下,告訴我,他到底在哪裡?”她固執地問道。
虛與委蛇八年之久,今日她要跟上官燁攤牌,不再存在什麼猜忌顧慮,所有的猜疑,都將直白地坦承在各人面前。
不管會有怎樣的結果,走這一步她勢在必行!
上官燁眸光低暗,只覺得痛,無言以對。
“你們殺了他。”
她說的輕描淡寫,這個結論,她糾結了八年纔敢直面,她一直以爲,只要未見屍體,太子哥哥便還有活着的可能,於是她用這個謊言,騙了自已八年。
上官燁面露痛色,沉聲地道:“我沒有殺他。”
“不可能!”楚璃渙散的目光陡地銳利,鋒芒直指上官燁,“你們上官家若不殺他,誰會對他動手?太子哥哥若不死他爲何不露面?他怎麼忍心讓我一個女孩子獨自面對你們!上官燁,別再裝成一副情聖的樣子,這些年我過得夠了,我每天醒來都要慶幸一遍自已還活着,然後再面對你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