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圓自打記事起就在軍營裡摸爬滾打了,戰場上固然勇猛,可也最知該如何周旋左右惜身保命,否則也活不到現在。
像現在這般在敵營裡肆無忌憚的橫衝直撞,他還是第一次。
並非他忽然間變的不知死活,而是他連人帶馬都套着精鐵鍛造的鎧甲,刀箭不入,想死都難。
鎧馬甲騎!
這種縱橫戰場的龐然巨物,是每一個將士夢寐以求的利器,嶽圓自然也不例外,他記不清在多少個美夢中,就是穿配着這樣的鐵鎧大殺四方。
如今靠着拿命掙下的繳獲,他終於如願以償了,而且還是做爲這支鎧馬甲騎的統將!
不錯,統將!
嶽圓已經不是兩個月前乞活雷鎮裡那個小校尉了,兩個月的經歷對他來說猶如過了二十年,連番血戰熬下來,能有資格喚他小冊子的袍澤,所剩者寥寥無幾。
累戰功勳讓他聲名鵲起,軍中讚譽甚至直追端木二學和勝七等武昌王起家的老班底,現如今他身爲一軍都統,是大晉朝廷正兒八經的正五品將軍,麾下領着兩個營的鎧馬甲騎!
清晨時分,就是他麾下的這兩千鎧馬甲騎,做爲大軍的刀尖,率先兵出夏口城。一路踏出隱隱雷鳴,熱刀切油般一舉突破了蜀軍後營,並且勢如破竹的直插蜀帥中軍大寨。
也正是嶽圓營造出一往無前天下我有的氣勢,令蜀帥李路只看了一眼之後,就已明白大勢去矣。
可李路並不知道,嶽圓這支令他望而絕望的虎狼之師,只是雷鎮前軍,而雷鎮,也只是厭軍的前鋒。
如今的司馬白財大氣粗,以手中現有的四千精銳支爲骨架,從四萬歸降的乞活軍中揀選了三萬構爲血肉,打散原先所有編制隸屬,重新搭配將帥兵馬,一口氣將厭軍擴編爲四個鎮。
重新組建的雷鎮,督帥還是賈玄碩,兵員六千,不止是嶽圓的兩個營,其餘四個營也全爲騎兵,一色的鎧馬甲騎。
這樣一支浴火重生的六千鎧馬甲騎,就是放眼全天下,也足堪倨傲了。
重新組建的烽陽鎮,督帥也還是周飴之。司馬白豪爽的還給了南兵整整一萬套鎧馬甲騎的馬和鎧,唯獨扣下了連同周飴之在內的一千餘烽陽老兵。在打散編制之後,周飴之的新鐵旅不再是從前那種純粹的鎧馬甲騎,而是囊括了騎、步、輜重,是兵力達到一萬五千的大軍鎮!
裴山自然也是擔領一鎮的,他這一鎮名爲山鎮,一萬重甲步旅。乃從整個厭軍挑選出壯碩力大兵士,身披重甲,持丈八長槍,合以巨盾爲防,立陣如嶽峙,行進如山壓。
司馬白視其爲中軍!
最後一鎮,督帥荀羨,雖名爲一鎮,實只三千騎。每騎皆配犀甲、烈馬、勁弓、快刀、長槊,弓馬精熟只其基本,非功勳卓著不得入選。
選揀此鎮兵員時,全軍上下打破頭顱拔刀相向而爭入者,不計其數!
只因此鎮便是王營,號爲太白!
圍剿兩萬蜀軍,是厭軍重建之後的第一戰,四鎮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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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面雷鎮爲先鋒,六千鎧馬甲騎從村鎮間撕開一道觸目驚心的口子,繼而烽陽鐵旅後續押上,步營尾隨雷鎮向北推進,騎營迅速包抄到東線向內封鎖清篩,兩部合力如一張巨網朝蜀軍罩去。
南面有虎狼之師犁庭掃穴,西面是滾滾漢水,這個季節跳水逃跑乃是自尋死路,東面則是晉國腹地,又有強兵封鎖,朝東突圍無疑是自投羅網,所以蜀軍一開始是將北面晉軍大寨做爲主要突圍缺口。原以爲區區萬餘晉軍只需一衝便可擊破,哪料到一頭撞到了鐵板上。如果說南面晉軍像一張巨網,總還有些縫隙可尋,可北邊那一萬山鎮重甲步旅橫在當面,鐵甲兵潮滾滾碾壓而來,針插不入水潑不進。
在山鎮面前,蜀兵血肉之軀只能被碾成粉齏血沫,哪裡還有一絲生機可言?
這一役從清晨開戰,厭軍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合圍蜀兵,漢水沿岸響徹“爲王前驅,唯死而已”的號角,然而未及正午便消靜下來,因爲已經沒有敵陣再供將士們衝殺。
日落時分,戰場清點結束,兩萬蜀軍被斬首五千,逼入漢水者不計,餘者自李路以下盡爲俘虜。
厭軍首戰輕鬆完勝!
桓溫從早到晚一直就立夏口城頭上觀戰,既豔羨厭軍的強悍,又歎服司馬白的設計,他心中感慨是任何人都難以理解的。
直到厭軍陸續回城,他仍是不敢相信,如蜀軍這樣一支兩萬人的精銳,彈指間便灰飛煙滅了,就是換作廚子宰兩萬頭豬,也不會這麼快的。要知道厭軍最引以爲傲的王營都沒有進入戰場,三千鐵騎從始至終只在外圍逡巡遊弋,憑一杆厭旗把趙軍先鋒糊弄的雲山霧繞不敢近前!
而最令桓溫從心底震顫的一件事,是厭軍在司馬白這個靈魂統帥缺席的情況下,仍然可以取得如此完美的大勝。
這說明司馬白的麾下已然和司馬白一起成長了起來!
人才濟濟、猛將如雲,且不論裴山、賈玄碩、周飴之、荀羨、謝安、熊不讓之輩,便是司馬無忌、端木二學、封進、勝七、榮劍、徐霆、周詳、嶽圓、柳栓柱等等,還有許多桓溫叫不出名字的,隨意拎出哪個,都堪爲統帥臂膀,絕對有獨領一軍的潛質乃至擔當方面!
這意味着什麼呢?
望着那羣驕兵悍將,桓溫腦子裡不由得浮出一句誅心僭越的話:凡有帝王興,必伴羣星璀璨!
遠在江陵的司馬白打了個噴嚏,對於一個經年戎馬的人來說,這幾日實在過的太閒太舒坦了,他已經厭膩的煩躁起來。
李勢同樣也煩躁,卻非是因爲太閒太舒適,同樣的條件對他來說簡直是煎熬,幾日來吃喝拉撒都在這正廳裡,他已經要崩潰了!
唯一支撐他耗下去的動力,便是等着蜀軍夏口大捷,算算日子也該快了,他要親眼看看,驟聞噩耗的司馬白會變成怎樣一副失魂落魄的鬼樣子。
“妹夫大可放開酒量暢飲,喝醉了便睡,一覺醒來這廳裡依然還是咱們這仨人,漢晉既立盟約,你難道還疑我會趁人不備幹下三濫的事?”
頂着兩個黑眼圈,李勢半含譏諷,絲毫不擔心司馬白會翻臉動手。近來同司馬白朝夕相對,他也看出這個妹夫性情很溫潤其實很好相與,絕不會因爲齟齬口角而擅亂分寸。
坐在門檻上面朝廳外的熊不讓目露兇光,司馬白卻坦然的很,只是呵呵一笑:“倒也是,刀頭舔血的過日子,吃了這頓未必有下頓,先圖了眼前痛快也算是條路子。”
他這是有感而發,煩躁也是因此而起,他看上去閒,但不是李勢那種真閒,他還擔着一身的干係。一想到武昌戰局撲朔迷離懸而未解,他的眉頭便皺在了一起,語氣裡也難免帶了幾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而這話聽在李勢耳朵裡,便像極了那種混不吝的破落戶,不禁擔憂起司馬白一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萬一不顧一切和他同歸於盡,那他豈不冤死了?
“妹夫啊,你如此年輕怎做這般頹廢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哪怕到了最壞的地步,都萬不可心灰意冷,只有先活下去,才能圖謀後起呀。”
李勢語重心長,唯恐下一刻司馬白聽到喪軍的消息,情急之下亂了心智。
司馬白一怔,他聽了這話還能說什麼?
“舅兄能這般想,弟心甚慰,確然,只有先活下去,才能圖謀後起呀。”
但他也頗是錯愕,心想難道李勢已經預感敗相才如此自我寬慰?他竟有這種水平?還真是小覷了他!
彷彿天意呼應,二人這裡話音才落,便隱約聽見一聲轟鳴,似有軍號從城外傳來。連身處此間城央內院都能震的耳朵嗡嗡作響,城外動靜可想而知,說是驚天動地肯定也不爲過了。
“咦,外面什麼動靜?”李勢聽出那軍號分明士氣高昂,只當是蜀軍凱旋,心中狂喜,只嘆大事成也,一時間竟有些淚溼眼眶。
李家能走到今日成就,篳路藍縷,何其艱難!
“大概可以出去了吧。”司馬白同樣鬆了一口氣,言笑晏晏又斟了一盞酒,一飲而盡,“還真有些不捨得。”
“恩?”李勢狐疑望了望司馬白,一股不祥之感浮上心頭。
“武昌王!龔壯請謁!”
廳外響起龔壯沉重的聲音,李勢只當是宣判司馬白末路的時候到了,特意坐正了身子,他衝司馬白大方一笑,剛要說一句白王見見何妨,但緊隨龔壯之後,另一個聲音讓他頃刻間如墜深淵。
“罪臣李路,萬死難辭,但求太子一見!”
“舅兄,見見何妨?”司馬白長身而起,徑自替李勢做了主,朝熊不讓揮了揮手,“讓他倆進來吧。”
李路連貫帶爬跌進廳內,納頭便叩,聲聲泣血:
“太子!太子!咱們中了司馬白圈套,晉軍猝然發難,兩萬大軍盡喪夏口城外,罪臣活該千刀萬剮,活該千刀萬剮!”
李勢只覺天旋地轉,哪裡能反應過來李路的謝罪。
什麼圈套?
什麼叫做兩萬大軍盡喪?
你李路此刻不該是來報捷的嗎?
這怎麼可能,一敗塗地的怎麼會是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何可能啊!
“白王孤膽雄心,鄙人欽佩之至,詭謀既成,且欲何爲?”
比起旁人,龔壯略微鎮定,但也面如死灰,他總算明白過來,爲何當初司馬白提出借兵助威的時候,他心頭會莫名蒙上陰影。
到底是小覷了這個少年郎,其心之毒之歹之奸令人髮指!
不論說什麼,此刻悔之晚矣,龔壯恨不能立時就將司馬白碎屍萬段!
但他心中尚存一絲理智,城外烏壓壓的晉軍鐵旅旦夕可破江陵空城,而廳內司馬白以一刀之利隨時掌控李勢生死,此番東征已然一敗塗地!
縱然在晉軍入城前手刃了司馬白,又濟何用?
只圖匹夫之快麼?!
龔壯雙目噴火的瞪向司馬白,只見司馬白好整以暇,揉着額頭嘆了一聲,劃出道來:
“我不想再不打了,我既保爾等平安,再送還俘虜,另贈盤纏,你們讓出江陵城和猇亭峽道,回白帝城去吧。”
你倒是大方的很!龔壯滿嘴苦澀。
“回去?”仍是一頭霧水的李勢突然面露兇相,似乎下一刻便要撲上司馬白撕扯。
“太子啊太子!”
龔壯死死摁住李勢,龔壯滿腹傾訴苦諫到了嘴邊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讓出江陵和猇亭,他又能甘心麼?這是自前朝劉備就望眼欲穿的重鎮呀!
可還是那句話,戰場上打輸了,談判桌上又能談些什麼呢?
城裡這些人能帶着些許降兵回蜀地,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龔壯不知該如何勸解李勢,倒是司馬白語重心長替其解圍:“舅兄,你方纔說的極好,弟深以爲然,事已至此,還是看開一些吧。”
司馬白已經沒有丁點心思同李勢長篇大論,他現在既無精力更無能力再進一步去收拾蜀地,所以根本沒有任何必要多做囉嗦,既然江陵事畢,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武昌去。
“司馬白!”李勢仍在那裡咬牙切齒,他總算稍稍想通了,將計就計的不是自己,而是司馬白,此獠早就盤算好下蠱了!
他本打算看司馬白落魄樣子,結果現眼的卻是他自己,這種反轉他哪裡能接受的了?
“現在你若想同歸於盡,我奉陪,他日你若要重逐中原,我也等着!”撂下一句話,司馬白繫好御衡白,昂然便跨出了廳門,哪管門外斧鉞嚴陣以待!
而當他跨出院子,那一聲聲震耳欲聾的軍號終於可以聽清,
“爲王前驅,唯死而已!”
“爲王前驅,唯死而已!”
那八個字是一支嶄新雄師的衆志成城!
注一:上挾勁旅臨江陵,入城與李賊飲,曉以大義,遂退蜀軍。——《晉書·帝紀十一·武烈》
注二:武烈困於窘隘之際而奇復江陵,必施非常手段,或違仁義,或背信譽,或難避奸詐之嫌,餘復思再三,終不忍詳錄,謹以大略書之。——唐·房玄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