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肚兒構架的火牆已經被澆滅了,留下了一圈廢墟。使團上下擠在周圈的廢墟中間,而擋在廢墟之外的,則是退無可退的王營。
他們所面對的敵人,乃是悍不畏死的羯趙包攬子和幫兇成國精銳。
戰場雖小,但這確確實實是一場血戰!
司馬白從棘城帶出來的整整一千二百親衛牙兵,歷經盛樂和蕭關兩戰,也僅僅折損了不到兩百人。可是在這區區一方庭院裡,這支已經堪稱天下數一數二的勁旅,從入城的一千掛零,急劇銳減,連兵帶將已不足六百!
人人負傷!不是重傷難動,無人退一步!
熊不讓一度力脫昏迷,亂軍中硬搶出來,卻也是生死未卜。
統帥裴山以降,仲室紹拙、於肚兒、柳栓柱、榮劍這些遼東出來的中堅將領全都頂在最前面,每人帶兵分守一域,依託着廊橋和竹林殊死抵抗。
而他們的對手也沒討不着一點便宜!
屍體堆滿了院子,兩邊都殺紅了眼,死守的不退一步,強攻的同樣一步不退。
冰涼的大雨澆在每個人身上,殘忍的將人們最後一點力氣剝離,拿刀的人連嘶喊都成了奢侈,只知道將刀子從人身上捅進去抽出來。
進來出去,進來出去,恐怕連刀子都忘了爲何要這樣麻木的進進出出。
是了,爲了廢墟中那羣雍容華貴的人。
但廝殺到這種程度,攻的只是爲了劫掠?守的只是爲了功名?
尊嚴!
對於王營這些北歸之人,這些質樸的邊陲農戶,建康是即將要歸返的家!
這一刻,在異國他鄉,廢墟中的那羣人不再是什麼貴人,他們只是來自江東,來自建康,他們就是大晉,大晉就是他們!
保他們平安就是王營的尊嚴!
而將他們蹂躪在腳下就是羯人的尊嚴!
大字不識一個的兵頭子們或許不懂何爲尊嚴,只圖別讓人瞧不起罷了!
命算什麼呢?兵頭子的命又值幾枚銅錢?
不管是王營還是包攬子,此時此刻,誰若敢瞧不起他們,他們寧可兩敗俱傷!
沒了院牆阻隔,廢墟外的血戰讓使團裡這些人看的清清楚楚,他們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便是蔡謨這類見慣世面的,也只強撐鎮定呆立着。而大多人噤若寒蟬,負責照料重傷兵卒的宮女們沾上一身血,更嚇的連哭都不敢哭。
司馬興南始終緊緊挽着阿虞,倆人袖裡都藏了匕首,防線破開的那刻,自盡恐怕是她們最好的死法了。
“妹妹放心,大王必然有手段收拾這些亂臣賊子!”
這種話司馬興南已經說了很多遍了,在她看來,那一國之君總不能坐以待斃吧?總得有些手段吧?
至於她的夫君,她一想到桓溫,心裡便發苦,便委屈,眼淚也幾乎抑制不住,小叔那支外藩兵馬都能進城,她那英武昂然的夫君卻在哪呢?
守在外面的若是自己夫君,縱然是死,夫妻倆死在一塊,想必也無憾了。
可身爲皇家女,她心裡很清楚那些男人會怎麼選擇,她甚至不敢去想那最壞的可能,但也是最可能發生的,夫君早捨下她逃了!
阿虞見司馬興南的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轉,大概也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握了握她的手,悄聲道:“桓將軍一定會來救姐姐的。”
這話不說還好,司馬興南聽了再也控制不住哇哇的哭了起來,連連搖着頭:
“他纔不會,他只會護着六叔逃回建康!他就算來救咱們,怕也趕不上了,小叔那些部屬還能撐多久呢!”
“是啊,還能撐多久呢。”阿虞隨着她悠悠嘆了一聲。
“你倒是鎮定,死到臨頭居然不見丁點害怕...”司馬興南隨口抱怨了一句。
“呵,怎會不怕呢!”
阿虞苦笑了一聲,她怎能不怕?她怕的要死!她甚至覺的所有人都不會比她更害怕!
但說真的,她心裡竟莫名其妙的很安靜,好像很有底氣似的!
怪了...
忽然,阿虞靈犀一點,之所以如此,是因爲一個背影占據了她整顆心,那麼一個嶽峙淵渟的背影,擋住了滾滾洪流!
“爲王前驅!”
“唯死而已!”
一聲聲巨吼打斷了阿虞思緒,那是王營決死的號角,已經到了生死關頭。
是他!
阿虞頓時明白了,是那個救過她的司馬白!那個讓她心安的背影,是他!
而這次還是他在救自己,那個男人的部屬竟都那麼決絕赴死!
“公主,大勢休矣...”蔡謨來到司馬興南跟前,深深揖了下去。
司馬興南點了點頭,知道蔡謨這是提醒自己做好自盡的準備。而宮人們也知道噩運最終來臨,不自覺的紛紛朝司馬興南處擠來,嚎哭聲充斥了整個院子,似乎還想打破雨帳,讓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此地的慘事。
“姐姐,那人,是昌黎郡王的夫人麼?”阿虞卻不合時宜的問了一句。
所有人在臨死前都本能的向後退,抱着團擁擠在了一起,唯獨一個女人,卻仍站在最前面,站在傷兵中間。
那是一個草原上的女人,一襲火紅的裙子,染滿了傷兵的血,讓那裙子紅的更加絢爛耀眼!
她孤零零的站在那,婀娜的身姿昂揚挺拔,望向廝殺的戰陣,竟如此鎮定,那是一種決絕,同王營將士一模一樣!
真不愧是他的女人啊!
阿虞止不住的羨慕起來,她覺的,應該給那女人一面戰鼓!
而羨慕之後,阿虞卻很羞愧,羞愧的無地自容,自己爲何始終躲在後面,爲何不能像那個女人一樣站出去,和他的袍澤一同決絕赴死?!
忽然...
廢墟外靜了下來,廝殺停了...
廢墟內的人面面相覷,怎麼回事?一直不死不休的敵人竟退了!?
“是有援軍到了麼?”蔡謨喜出望外,忙向外奔去求證。
“交出賀蘭千允!”
“交出賀蘭千允!”
一聲聲大喝穿過雨幕,傳進了所有人耳朵裡,每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交人,休戰!”
“交人,退兵!”
蔡謨怔住了,不是援軍到了。
他望向那個紅衣女子,自然知道,那是司馬白的女人,而且是司馬白想娶的女人,司馬白提起過,央請他去提親的。
以區區一女子換停戰,換所有人的命,本是再合適不過的交易了。
只是,守在外面死戰不退,護住所有人性命的,也是司馬白的人。
蔡謨臉上喜色還不及收起,便已僵硬的鐵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