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詠善確實是去見恭無悔。

天牢,在別人的眼裡戒備森嚴,難以進入。在堂堂眼裡,進去巡視一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暖轎在天牢外停下,隨行的人剛報上詠善的字號。主管天牢的牢差立即腳不沾地的趕出來招呼,陪着笑臉把詠善往裡迎,一邊吆喝人把牢房裡的蠟燭通通點上,去點溼氣,一邊又命人把牢裡的名冊拿來給過目。

詠善淡笑着擺手,“不必了,我又不是過來審案的,隨便看看罷了。父王從前吩咐過,管事不能老呆在宮裡看奏章,也該躬身親問,多巡視一下各處。恰好今天經過,就進來瞧瞧。”

“殿下真是勤於理事,體察下情。這麼冷的天,還親自過來巡視天牢,唉喲,殿下小心,這裡潮溼,小心着了寒……”

詠善聽着牢差絮絮叨叨,小心殷勤地獻好,也不說什麼,負着手,一派從容地往裡緩緩踱步。腿傷還未盡好,走起來仍會覺得疼,但他好強慣了,不容人同情可憐,更討厭有人攙扶,強忍着緩步行走,竟沒人瞧出不對來。

從儲藏文件,交接公事的前庭進去,延着一條青磚直道過去,就是正式關押犯人的地方。到了這裡,鐵栓木柵門更多起來,一道套一道,每道門都有專人看守。

從中間甬道進去,左右兩邊都是小間小間的牢房,有的空着,有的關着戴上手腳鐐銬的犯人。衆犯神態不一,有的見有人來,直目瞪視,暗含恨意,有的只是呆呆坐在乾草堆上,眼神茫然。

詠善看了一會,誇道,“這裡雖有些潮,但還算乾淨。你這人辦差不錯。”

牢差得了他一句誇獎,臉上笑得幾乎開花,“下官只知道勤懇辦事,算不上什麼功勞。殿下您纔是辦大事的人,下官雖然官小,但也常聽大臣們誇獎殿下,說殿下雖然年少,但聰穎勤奮……”

詠善不置可否地聽着,也不做聲,仍舊緩緩踱着步子往前走,隔了一會,似無心想起,問,“前陣子有個御史誹謗國戚,被父王關進了天牢,現在還關着嗎?”

“御史?哦!殿下說的一定是恭無悔。還關着呢。殿下請這邊走。”

牢差把詠善引到恭無悔的牢房外。

詠善一看,不禁扯了扯脣,“你倒懂得分尊卑上下,一樣是犯人,怎麼這個人就單門獨戶,特殊照顧了?”

“下官不敢!”牢差唯恐他誤會,惶然解釋道,“這恭無悔狂悖亂說話,皇上下旨,要他在天牢裡好好反省,還要他把悔過書寫好,進呈御覽。因爲要寫悔過書,所以才特意安排單獨小間,還配了紙墨。實在不是下官徇私。”

詠善聽了,只是揚脣,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揚起下巴,“把門打開。”

他雖然在笑,眼中卻無一絲笑意,眸光清澈冰冷,讓偷眼打量他臉色的人心裡都不禁打個哆嗦。

牢差哪敢說什麼,立即掏出鑰匙親自開了牢門,詠善進了門,他本要躬着背跟進去,忽然聽見前面拋下輕飄飄一句“都下去”,當即不敢再跟,識趣地後退出來,並所有人等,都乖乖候在外面。

天牢裡,配備有筆墨的單獨小牢房和一般的牢房不同,除了牆壁牀鋪更乾淨外,最大的特點是不使用木柵門,而採用厚實木門,儼然一個獨立空間,免去時時被人窺視的窘境。

這種特殊措施來源於前代帝王的考慮,朝廷中人事複雜,風雲變幻,常有冤案出現,在這種小牢房內,被扣押的重臣可以書寫絕密奏章,以求一朝沉冤得雪,不必擔心所寫之文落入尋常獄吏眼中,多生枝節。當然,在位者也方便在牢房中直接秘審,防止秘密泄露。

詠善進了牢房,微微一掃,已把牢房裡一切印入眼底。三面白牆和一面厚門,上面厚厚的青石板,把這狹小的空間完全密閉起來。惟一和外界的聯繫,是牆最上方開了一個小窗,隱隱透入一點日光,只有巴掌大小。房裡一張牀,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張簡單的案几橫亙在牀前,放着筆墨紙硯,也是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端坐在案几前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正低頭沉思,聽見聲響,把頭擡起,瞧清楚是詠善,微愕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挪動着坐得有點發麻的身軀給詠善行禮,“臣恭無悔,拜見殿下。”

詠善冷冷瞅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免禮,道,“虧你還敢自稱臣子,做臣子應該恭敬爲君,爲什麼放肆妄言,誹謗國戚?五皇子詠升是我弟弟,長在後宮,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一個,對你也並無得罪,你怎麼就饒他不過,一本一本的奏章往上遞,非要把謀反大逆牽扯到他身上?”

一上來就冷言冷語地責問,換了常人早就大驚失色,恭無悔卻臉色如常,偏着頭認真聽詠善說完,靜默了一會,居然緩緩坐回案几前,淡淡逸出個不在乎地笑臉,“這件案子一出,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活着出去。只是猜不到五皇子居然這般厲害,把殿下扯了進來。呵,一個小小御史,性命大不值錢,何必親臨?殿下請看,”他伸手進懷裡,摸了一個東西出來,咚地往案几上一放,“藥我都已經準備好了。事不可爲,仰頭一喝,世間事莫不一了百了。”

那是一個長頸白瓷的小藥瓶,上面塞着木塞,塞上繫着一條殷紅殷紅的細絲,也不知道恭無悔在這天牢裡是怎麼弄到手的。

詠善盯着那藥瓶,心裡一凜。

這恭無悔在朝廷中官階不高,詠善身爲皇子,按照炎帝的規矩,是不允許隨意和臣子們有私交的。因此雖聽過此人名聲,卻從無機會近看詳談。現在一看,竟不是個凡品。

詠善未做聲,恭無悔又輕嘆一聲,“下官入朝未到二十年,但生性好奇,喜歡遍看刑部典籍,歷朝冤案見識得多了。殿下的來意,我已經猜到了,也不必多言,恭無悔遵命就是。”

詠善在兄弟中歷來剛硬冷冽,但畢竟只有十六,想到自己竟要逼死一個就在面前的活生生的當朝御史,手心也隱隱發冷。

他站了半晌,嗓音有些乾澀,“我並不想你死。”

“我知道。”恭無悔也不再自稱“臣”,看了詠善一眼,居然有幾分體諒地嘆息,“對我不熟,我對卻是極熟悉的。殿下外冷內熱,性格堅毅剛強,嫉惡恨貪,是非分明,卻又懂得虛與委蛇之道。今日插手此事,殿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伸手擺個姿勢,“殿下請坐。”

他生死無畏的態度,從容自若的言談,而且評論詠善個性,一矢中的,讓詠善大爲吃驚。詠善坐下來,與恭無悔隔案對視,心裡暗暗驚訝,這人在朝堂上混了將近二十年,卻仍然只是個御史,父皇怎會這般沒有識人之明?

不料,恭無悔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頭。

坐下對談,恭無悔首先就語出驚人,“我雖只是區區御史,卻早在十年前受皇上密旨,察看各位皇子人品心性。因此,不但對殿下,就是對殿下各位兄弟,也瞭如指掌。”

這話雖然意外,卻深合清理。

否則恭無悔怎會對身在後宮的詠善如此熟悉?朝中高官大多數兼具國戚身份,和後宮衆嬪妃定有牽扯,就算不是親戚,也不免有利益關係。如果要公正地察看皇子們,炎帝舍重臣而選擇一個信得過的直臣,反而見其英明。

“慶宗十九年冬,皇上密召我入宮,欲在次年春天冊立二子爲。我聽後大驚,拼死進言,此事絕不可行。”

詠善一震。

恭無悔所說的二子,不用問就是詠善本人。原來父皇要立的第一個就是自己,卻被此人拼死阻攔,慶宗二十年春,立是立了,不過立的卻是詠棋。

難道恭無悔的眼裡,詠棋更有資格繼承江山,造福萬民?

恭無悔微微笑道,“先不論能力和本事,詠棋殿下不足月而生,身體嬴弱,常有病痛,只此一點,已難以成爲正選。當皇帝要日理萬機,沒有一副好身子怎麼行呢?”

這已在天牢中的犯人揮灑自如,每每語出驚人,詠善聽了之後又是好一陣不解,鎖起眉頭,細思前因後果,想到後面,心臟狠狠一痛,平白生出一股不詳之感,目光霍然變得犀利,看向恭無悔。

恭無悔卻笑起來,似有無比欣慰,“殿下果然聰穎,我沒有看錯人。”侃侃道,“皇上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皇子之中,二皇子才幹最大,應選爲。但自古長幼有序,不冊立大皇子,卻冊立二皇子,越兄而上位,會引起大皇子身邊衆人怨恨,埋下禍亂的種子。因此,我向皇上提議,先冊立大皇子詠棋爲,然後,廢。”

驟然間,狹室內靜到連呼吸聲都停了。

彷彿看不見的弦拉到至緊,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

恭無悔輕輕巧巧幾句話,象萬千斤的石灰忽然扔進水,在詠善心裡炸起滔天大浪。

他是曾經不解過。

父皇那麼英明的人,怎麼這麼多人不挑,偏偏挑了一個靜如處子的詠棋?既然冊立了,怎麼又只爲了臣子要求冊封皇后這麼一點點小事就勃然大怒,不但廢了詠棋,軟禁麗妃,還把詠棋母親一脈的官員殺的殺,貶的貶,監禁的監禁,竟是雷厲風行,毫不手軟。

詠棋那麼膽小的人,愛詩愛畫愛賞雪看梅,怎麼可能勾結大臣?怎麼可能結黨營私?怎麼可能和誰書信密謀?

那個本來清淡儒雅,安安逸逸呆在宮裡的人,在去年一下子被冊立爲,被臣子們衆星捧月般諂媚逢迎得暈暈乎乎,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廢位之後連母親都見不到一面,即日押到封地南林軟禁起來讀書。

這一切,原來都只是一個幌子。

而且,都是爲了讓他順理成章被冊立,而故意策劃的幌子。

從頭到尾,詠棋爲了他,變成了一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的替罪羊。

而他,卻在詠棋淪落到內懲院的時候,對詠棋……

詠善越往下想,心裡越發痛楚,竟連臉色也變了。他默默咬着脣,目光停在那個小白瓷瓶上,心又猛地頓了頓,這個恭無悔,到底殺,還是不殺?

殺?這人是個能臣,忠臣,見事明白,風骨迥然。而且,對自己有擁立之功。

不殺?那詠棋和詠臨怎麼辦?五皇子詠升絕不會就此罷休,鬧到後面狗急跳牆,萬一把遞信的事真扯出來,詠棋大罪難逃,必然要再入內懲院。

牽涉到詠臨這個孿生弟弟,自己的位就算不被動搖,但父皇也絕不會讓他再插手內懲院的事。萬一……要是萬一父皇下旨,讓詠升主審,詠棋落到那個齷齪可恨的混賬手裡,豈不……

恭無悔說罷,因爲常年在燭下閱書而微帶混濁的眼睛凝視詠善。

沉默一會後,這個深悉人心的牢獄之臣臉上泛起一絲笑容,“殿下,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把這等機密大事告訴殿下嗎?”

詠善擡起眼,直直盯着他。

“殿下,你要保重自己啊。你要明白,天下有多少人爲了你能安穩呆在宮裡,費盡了心血,不惜把命也給拼上。保住,讓天下萬民將來能有一個好皇上,容易嗎?太難了。”恭無悔道,“皇上爲了殿下你,不惜拿詠棋殿下開刀,先立後廢。父子同心,詠棋殿下畢竟也是皇上的骨血,皇上這樣做,難道不心疼?這是……爲君者的不得已。至於我……”

恭無悔頓了頓,詠善的心也隨着猛跳了跳。

恭無悔審視詠善片刻,才幽幽嘆道,“爲了殿下,皇上可以捨得自己的骨肉,難道我還捨不得一條性命?不管五皇子用什麼威脅殿下,我一死,也算讓殿下過了一個難關。臣子能盡責,也死而無憾了。”說罷便伸手。

詠善只道他要去取那個白瓷瓶,不及細思,猛然探出手去,手掌重重覆在瓶上,臉上一片森然凝重。

恭無悔也微微吃了一驚,看看詠善,明白過來,“殿下放心,還不到時候。殿下今日親自探監,我這樣死了,豈不讓外人有機會構陷殿下?恭無悔不會做這種蠢事。”說到這裡,不禁又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奉旨暗查衆皇子十年,別的都不看在眼內,唯獨對這個總是隱忍不發的二皇子頗爲偏愛。詠善在宮內種種抑鬱,對詠棋的仰慕,對母妃偏心的憤懣,通通看在眼裡。十年下來,竟常讓他生出一種看待自己親子的感覺。

這種感覺若泄露出來,當然是對殿下的大不敬。只是……

恭無悔仔細打量眼前的男孩。十六歲,說是孩子,猶不爲過。好不容易保着他登上之位,接下來的路,卻要他獨自蹣跚而行,而且,註定一步比一步更艱險。

當今的皇上,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第一次有機會和殿下近談,不勝歡喜。讓我送殿下一份薄禮。”

恭無悔攤開案几上的白紙,提筆蘸墨,靜思片刻,下筆如風。

―――臣以妄語入罪,身陷天牢,聞於雷霆,不勝惶恐。

惟殿下親至開導,囑咐醇醇,訓無悔以臣子尊君之道,恩而親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願立此字據,望殿下藏之,以觀無悔之改過也。

至善之言,蒼天佑之。――――――

運筆如風,龍蛇遊動。

白紙上不一會就墨跡淋漓,寥寥幾行字,寫得蒼勁有力,頗有神韻。

恭無悔寫畢,雙手捧起,抿嘴吹了吹,等墨水乾透,遞了給詠善,“請殿下收好。”

詠善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眸盯着他,看了片刻,才伸手接過,站起來的時候,順手把案几上的小白瓷瓶子也輕描淡寫地拿了,揣在懷裡,道,“死不一定是惟一的辦法。容我再想,終會有兩全之計。”

離開牢房,外面肅立多時,站得腰痠背痛的牢差等都鬆了一口氣,趕緊陪着他出去。

到了外頭,冬日裡的豔陽掛在天中,銀燦燦的日光直鋪下來。詠善剛剛從潮溼陰冷的天牢出來,被暖烘烘一曬,卻無端身體顫了一下。

他半眯起眼睛,朝天上得意洋洋的太陽瞅了一眼,長長吐出一口氣,“該看的都看了,召暖轎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