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詠棋站在牢房的牆角里,俊美的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蒼白的指關節竭力彎曲着,反覆要在牆裡抓出一個逃生的洞來。

詠善僅用犀利冰冷的目光,就已將他逼到了絕路。

“什麼時候寫的?”詠善朝桌上的東西揚揚下巴,平靜的語氣之下,有着極可怕的寒意

從詠升那裡得到的東西攤開放在桌上。

底下襯着詠善特意命人取來的墜金線墨綠色絨桌布,雪白的絲帛上面寫滿墨字,刺眼奪目。

“哪裡得的帛和墨?”

“誰給你傳遞的?”

“是院吏?還是別的什麼人?”

“一共寫了多少封?都是寫給誰的?”

恨不得把自己擠進牆角的人一直沒有作聲,沉默終於激怒了詠善。

“說啊!”拽住哥哥瘦弱的上臂,把他硬拉出來,站不穩的身子在自己胸前撞了一下,又被狠狠地壓在牆上。詠善的氣息吐在蒼白的臉上,“在內懲院牢房裡私通書信,你無罪也成了有罪!你活膩了?”

詠棋轉過臉。

詠善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臉扳了回來,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什麼時候傳的?”

詠棋垂下的眼瞼,此刻在他眼裡成了一種可恨的譏諷。

有那麼一瞬,他彷彿隱隱約約瞧見了詠棋一直藏起來的那麼一點韌性。詠善揉搓着他的臉,把他粗魯地推倒在牀上。

“說吧。”詠善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沉默了一會。忽然,他的語氣溫和下來,像是暴怒後想到了另一種更容易成功的方法,嘆着氣,甚至有幾分勸告的意思,“你不說,我可要用刑了。”

倒在牀上的身體畏縮了一下,但詠善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用潔白的牙把下脣咬得更緊了。

“你不說,我遲早也能查出來。在這裡能幫你傳送的東西的,不外乎這麼幾個人。”詠善低聲說。

他轉過身,走到後面的桌子邊上。

詠棋聽見身後木頭抽屜拉開的聲音,隨即幾聲輕微的脆響,好像金屬敲擊一樣。他偏過頭。

詠善已經點起了手臂粗的大蜡燭,正把一枚長把手的金如意放在蠟燭上反覆炙烤。似乎察覺到詠棋的窺視,他稍微把眼睛往詠棋處一轉,脣角挑起一絲詭異的笑意。

詠棋霍地把臉別了回去,不再看向詠善的方向。

“呵。”身後傳來詠善輕微的嗤笑。

金如意,在晃動的火光中漸漸發熱。詠善手持着另一頭,即使上面包了幾層紗布隔着,也可以察覺由火光處逐漸傳來的熱度。

烙刑,向來都是刑訊老手們喜歡選擇的招數。

他側過頭,把視線停在詠棋身上。

消瘦的身體蜷縮在牀上,誰都可以一眼看穿那個繃緊的背影的緊張。

“哼。”詠善刻意發出鼻音,不出所料,那個始終沒有看過來的人立即渾身震了一下,猶如一隻小心翼翼用耳朵探聽着動靜的小鼠。

他看了看如意正在火上烤的那一頭,已經開始發亮了。詠棋的皮膚又細又薄,要是被這個燙傷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復原。

大概一輩子都會留疤。

傻哥哥……

知道詠棋不會回頭來發現他的表情,詠善冰冷的眼睛慢慢盈滿了暖意,比他手持的金如意還暖,甚至還帶了點笑意。

他是多少有點可惡的,看,把他這個纖細膽小的哥哥嚇成了什麼樣子。但不教訓也不行,這麼森嚴的地方,以爲已經把詠棋深深握在掌心裡了,他竟然還可以在他眼皮底下傳遞書信。

“詠棋,你到底說不說?”詠善拿着已經發紅的刑具,走到牀邊。

他把幾乎是毫不反抗的詠棋翻過身來,逼他看了自己手裡的東西一眼。果然,詠棋臉上出現又是恐懼又是憤怒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表情有多誘人。

“說不說?”

被烤得發紅的金如意又貼近了一點,幾乎隔着也能感受到它的熱度。詠善發亮的眼睛盯着他的犯人。

詠棋沒動彈,聽天由命似的閉上眼睛,咬着下脣。這種無可奈何似的慷慨就義,就連詠善也有點苦笑不得,手裡的金如意是絕不能按下去的,這個人,今天怎麼就憑空多出一點堅毅來了?竟敢和他對着幹。

詠善知道自己的聲音冷得像冰,調侃道,“別以爲我只有這招,內懲院大刑多的是。聽過人刑沒有?”

不理會詠棋有沒有反應,他陰森地笑起來,“聽說凡是被關到這來的後宮美人,沒有一個沒嘗過這道人刑的。這可和侍奉我們父王不同,男人們輪着上,花樣層出不窮呢。不過,內懲院的人恐怕還沒有嘗過正牌的王子吧。”

一邊說着,手上拽着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顫抖。

詠棋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擡起頭。精緻的五官暴露在詠善的視線下。

“說吧。”詠善等着他屈服。

詠棋沒吃過苦頭,他是麗妃養在暖室裡唯恐受一絲風寒的蘭花。他的眼睛浮現出強烈的掙扎,害怕驚恐,又有一點捨不得放棄的驕傲。

詠善竭力露出沒有感情的眼神,冷冷盯着他,彷彿真的只要一個不滿意,就能把詠棋整治得生不如死。他等待着,察覺掌握下的詠棋輕微地掙了一下,這是詠棋常常採用的徒勞無功式掙扎。

詠善嘴角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

但下一刻,詠棋更猛烈地掙了一下。這個纖弱的哥哥從來沒有這樣大的力氣,竟差點從慣於狩獵的詠善手裡掙出去,詠善吃了一驚,趕緊手緊力度,詠棋卻在這個時候,把自己漂亮的臉對準了燒紅的如意,猛撞過來。

詠善連忙縮手,已經來不及了,耳朵裡聽見嗤的一聲,彷彿晴天霹靂一般讓人肝膽俱寒。一股若有若無的燒焦的氣味傳入鼻尖。

“詠棋!”詠善駭到了極點,失聲驚叫。

哐噹一聲,金如意落在地上。他抓住了詠棋,下死勁去扳詠棋的臉,“讓我看看!擡頭!”

詠棋疼得渾身都在亂戰,卻沒有平日的膽怯溫馴,也許生平頭一次的劇痛惹出了他的狂性,拼命揮舞着雙手躲避詠善。詠善一時無法近身,急得冒汗,趁準時間猛然推了詠棋一把,讓他跌坐在牀上,趕緊壓上去。

詠棋尖叫起來。

“噓噓,別吵,乖。”詠善膽戰心驚地哄着,硬着心腸去扳詠棋的臉。

臉上沒有傷,詠棋撞上來的時候,詠棋縮了一下,歪了方向,卻把脖子燙得側邊血肉模糊。詠善不看也就算了,驟然一看,臉色都變了,瘋了似的用手去撫,連聲問,“疼不疼,我……我不是有意……”

“走開!放開我!”詠棋見他伸手,尖叫得更厲害,彷彿也覺得脖子上火熱的疼,一邊死命推開詠善,一邊又忍不住伸手去撓脖子。

“別撓!住手,詠棋。”這個時候要鉗制他更不容易,詠善額頭都是冷汗,轉頭看四周,想找根繩子把他綁起來。

偏偏在這時,一把極熟悉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充滿了驚愕和怒火,“哥!你在幹什麼!”

牢門被狠狠踹開,詠臨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直撲過來攔着詠善,“你幹什麼?你把詠棋哥哥怎麼了?哥你放手,你給我放手!”

“滾開!”詠善暗中咬牙,怎麼這個時候過來湊熱鬧。

“不行,你給我放手。”詠臨直着脖子扯着詠善的手,兩兄弟都是從小喜歡練武的,一時纏在一起,你按着我的手,我壓着你的腿,暗中較勁,誰也佔不到便宜。詠臨一回頭,詠棋脖子上觸目驚心的燙傷跳進他視線,頓時一震,“詠棋哥哥!你……”

詠棋聽見詠臨的聲音,一個勁往詠臨這邊靠。詠善眼睛都噴火了,趁着詠臨不留意,一把推開他,“給我滾出去。”又要將詠棋扯過來,威脅地瞪着詠棋,“再和我作對,今晚看我怎麼對付你。”

詠棋脖子上的傷火辣辣地生疼,知道傳遞書信的事恐怕還不能善罷甘休,到了今晚,真不知道要怎麼受罪。聽詠善惡狠狠一說,掙扎得更猛,眼看自己象老鷹抓小雞一樣被詠臨抓着,一急起來,什麼都不顧地低下頭,對着詠善手腕就是狠狠一咬。

牙齒嵌入肉裡,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溢了滿口。

詠善疼得倒抽一口涼氣,腦門發昏,一巴掌甩在詠棋臉上,打得詠棋橫摔出去,才猛然醒覺過來,詠棋那個身子最近早被折騰廢了,怎麼經得起這兒打,趕緊又去彎腰要把詠棋扶起來。

“詠棋……”

“不!你別過來!”

詠棋倒在地上,覺得塊塊骨頭都差點碎掉,擡頭一見詠善又過來,嚇得趕緊挪動身體要躲,可是他的動作哪裡有詠善快,還沒有動彈一點,詠善的手已經到了跟前。

“詠棋哥哥!”

詠臨三番兩次撲上來,都被詠善推開了。眼看詠棋脖子上血肉模糊又捱了一耳光,巴掌着肉聲在牢房裡迴響得令人毛孔悚然,唯恐詠善又傷了詠棋,爆着青筋吼道,“哥,你再打他,可別怪我動手!”

鏘!把腰間的劍拔了出來,抵着詠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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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金屬聲猶如一盆寒冬臘月的冰水,把三個燒得發狂的人淋了個徹頭徹底,偌大的牢房,驀然死寂下來。

只剩粗重不一的喘息,此起彼伏。

詠臨呼哧呼哧喘着粗氣,持劍的手平伸着,指着詠善。

詠善一瞬間冷靜下來,陰鷙着掃一眼胸前的劍尖,冷笑着問,“你用劍指着我?”

詠棋從地上挨着牀邊坐起來,擡頭看着詠臨。

“詠臨,把劍放下。”他扯扯詠臨的衣腳。仰頭的動作扯動了脖子上的傷口,詠棋的眉間浮現一絲痛楚。他輕輕喘息着,“詠臨,聽哥哥的話,把劍放下。他是,你這是死罪。”

詠臨拿着劍,兩顆眼睛星星一樣燃着火,一個字都不吭。

他倔強的時候,一向都是這個表情。

詠善的眼睛也燃着火,但他的火是冷的,一點溫度也沒有。他盯着詠臨,絲毫也不把隨時可以刺進心臟的劍尖看在眼裡,冷笑着,伸手,狠狠在詠臨臉上扇了一耳光。

啪!

詠臨猝不及防,被打得臉歪到一邊。詠善看不也看他一眼,推開胸前的劍,低頭就去抓牀腳邊還在喘息的詠棋。

詠棋害怕地往後退。

“哥,住手!你……”詠臨眼睛也在冒火,又嚷了一聲撲上去,抓住詠棋的右手,還沒有開始拉,詠善的拳頭已經轟到眼前。這一拳完全沒有留情,打得他眼前一陣發黑,滿嘴都是血腥味。

“放手!放開我!”詠棋在聲音夾雜在喘息中,糾纏中有東西狠狠刷過他的傷口,讓他忍不住慘叫了一聲。

詠臨搖晃兩步,總算穩住了,這一拳打出了他的野性,發狠似的也一拳打回去,卻被詠善擋了,並且腳下使個絆子,把詠臨狠狠摔在地上。詠棋的慘叫好像就爆發在耳邊,讓詠臨渾身一哆嗦,他發毛似的從地上爬起來。

詠棋已經被詠善抓在手裡,不但詠棋,即使在詠臨看來,詠善臉上的那一絲冷笑也是殘忍而可怕的。

“詠棋哥哥!”詠臨衝過去,用頭往詠善身上撞去。

詠善見他來勢太猛,生怕把詠棋也弄傷了,只好放開詠棋。他心裡極惱火這個討厭的弟弟過來惹事,閃過身,順勢往詠棋背上推一把,想要他摔得重一點。手一推過去,大黃花梨木桌子尖尖的桌腳閃過眼角。他心內一驚,詠臨要是頭撞上面了,哪裡還有性命。趕緊伸出兩臂,勉強把幾乎栽過去的詠臨拉住。

詠臨卻不知道哥哥心裡想了什麼,一被拉住,穩住腳步,當即一不做二不休,兩手把詠善肩膀抱緊了,用力往側一倒。

這是他最拿手的摔跤,詠善爲了拉他,自己本來就站不大穩,被他一扯,頓時也倒了下地,渾身生疼。

詠臨擔心詠善擺脫糾纏還要去欺負詠棋,大聲嚷道,“詠棋哥哥你快走!去找我母妃,要她幫你主持公道!”一邊用力制住詠善。

詠善大怒,頓時又是一耳光扇過去,這次詠臨有了防備,偏頭閃了過去。兩兄弟脖暴青筋,目光噴火,竟誰也不讓誰,在地上纏打起來,一屋傢俱被掃得乒乒乓乓,燭臺椅子都砸在地上。

“詠臨,你快點住手!不要打了!”

詠棋急得不知該怎麼辦?詠善打贏,他是萬萬不願意的。但萬一詠臨把詠善打傷了,那可是死罪。

這兩個一母同胞的兄弟,詠臨也就罷了,向來如此魯莽,但詠善今天竟然也瘋了似的,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沉靜收斂。

詠棋三番兩次上去要把他們分開,卻被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推開了。

詠臨和詠善兩兄弟好像仇人見面,恨不得把對方撂在地上,不過一會,又纏鬥在一起,兩人雙雙摔在地上,滾了兩滾,又一翻身,同時跳了起來,衣裳都撕破了。

“詠臨,你……”詠棋還沒有說完,詠臨想是被打毛了,狂叫一聲,又紅着眼撲了上去。

詠善也不避開,直接就迎了上去。

兩人又打成一團,從小學的招式都各自施展出來,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詠棋不懂武功,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生怕他們其中一個受傷,最後吃虧的都是詠臨。正急着,忽然聽見一聲悶哼,象是有人受傷了。

詠棋心臟霍地一跳,太急了,竟沒有聽清楚是誰發出剛纔的叫聲。他衝上去看,兩個打得亂七八糟的王子都住了手。

詠臨正從地上搖搖晃晃爬起來。

詠善靠牢房的牆角坐着,大腿上一枚匕首刺了進去大半,淅淅瀝瀝淌着血。

詠臨刺傷了!詠棋覺得心臟的血都冷了。

他的手不由自主發起抖來。這不是鬧着玩的,刺傷的罪名,和刺殺皇帝的罪名是等同的,這是無論身份何等貴重也無法赦免的重罪。

“哥!哥!你怎麼……”詠臨站起來,纔看清楚哥哥爲什麼忽然住手。他比詠棋還愕然,趕緊彎腰去扶詠善,“哥……我不是有意的……”這匕首,一定是剛纔打架時從靴子上掉下來的。

不會是剛纔發起狠來,隨手從地上摸個什麼東西就打……

詠善的眼神十分可怕。

詠臨焦急地湊上來,還沒有靠近,詠善已經自己扶着牆站起來,坐到了椅子上。

“哥哥,你要快點止血……”

到底一個娘生的,詠臨看見詠善的大腿血流如注,心也怦怦直跳。捱上來要幫詠善看傷口,“我要去拿點藥……”

還沒說完,詠善冷不防一腳踹在他腰間。這一腳帶怒而發,用的是沒有傷的左腿,踢得詠臨當場倒下,蜷成蝦米一樣,半天爬不起來。

“你……”詠棋本來還擔心詠善傷口,見了這個,頓時把那一絲可憐都拋到九霄雲外了,跑到詠臨身邊,把詠臨小心翼翼扶起來,“詠臨,詠臨?”憤怒地瞪了詠善一眼。

詠善木着臉,此刻眼睛看着牢門,彷彿什麼也沒注意,連腿傷也沒去關注。

詠臨被踢得嘴脣發青,慢慢站起來,“我沒事。唉喲!”忽又叫了一聲,抓着詠棋的肩膀察看他脖子上的傷,“不好,這是燙傷,要快點拿藥來。你……你怎麼也不叫疼。”

“詠臨。”詠善像已把事情想過了一遍,開口了。

兩個站着的,都連忙把視線轉到他身上。

“出去弄點水,把這裡的血擦乾淨,給我拿一套乾淨衣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