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身經百戰的宿將,雷納爾德自然知道,在外牆被攻破的那一刻起,耶路撒冷就已經失守了。
原本他就沒有想到能夠活着等到十字軍的到來,或者說,所有自願留在耶路撒冷的貴族和士兵,包括他們的女王西貝拉,都是心存死志。他們唯一希望的是,能夠守住耶路撒冷更多的時間,哪怕僅僅一天,也要給阿克港的雷蒙德減輕壓力——畢竟阿克港纔是耶路撒冷的希望所在。
爲了達成這個目標,雷納爾德和耶路撒冷的衛戍軍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所有集結於此的騎士團騎士,不管是聖殿騎士還是醫院騎士,甚至包括了他們的大團長,盡皆葬身於聖城之中。
醫院騎士團的大團長羅傑死於一支十字弩,而聖殿騎士團的大團長傑拉德則在薩拉森人破城而入的時候帶領所有剩餘的騎士爲雷納爾德和其餘殘軍殿後。他面對潮水一般涌來的新月教徒,如同堅硬的礁石一般巋然不動,甚至還打碎了好幾個洶涌的浪頭;但是最後礁石依然敵不過漲潮的大海,他們用生命踐行了自己的誓言。
所有這一切,所有這些沉重的代價,只爲了阿克港能夠多堅守哪怕一天。但是,時間僅僅過去幾個月,曾經滿懷希望的雷納爾德等來的卻是阿克港淪陷,裡面的所有人都被俘虜的消息......
滿臉鬍鬚的雷納爾德幾乎要被這個噩耗擊垮,但是如今他已經成了所有耶路撒冷殘軍的希望。攝政王殿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悲憤之下,準備讓薩拉森人的金頂綠廟與他們一起葬身火海。
金頂綠廟建造在所羅門第二聖殿的遺址之上,以寺廟的金頂而聞名。傳說這裡是新月先知夜行登宵之處,先知在此被大天使長加百列接引到了真主座下聆聽訓示,也因此成爲新月教徒內心不可替代的聖地。原本這裡是猶太人的聖地——不過沒有人關心這羣吸血的螞蟥,移動的錢包的心思。
十字軍佔領耶路撒冷之後,把這裡的其中一部分改爲了一座天主教堂,另一部分則改建成了聖殿騎士團的總部,甚至還在城牆下建立了一溜的馬廄——這讓新月教徒十分憤慨,他們認爲自己的聖地遭受了異教徒的玷污,也因此在薩拉丁向耶路撒冷進軍的時候,無數來自各地的新月教聖戰者即便自帶乾糧也要參加對法蘭克人的進攻。
幸虧薩拉丁如今在整個新月教世界的聲望如日中天,是平民心中公正而仁慈的統治者,也是巴格達的哈里發欽定的聖戰英雄,雷納爾德狠狠的抓住了蘇丹不想讓他們的聖地付之一炬的心思,也成功拖延了一些時間,但是很明顯,一旦薩拉丁下定決心,等待法蘭克人的,將會是何等殘酷的結局。
“遙遠的塞里斯有一位‘紅色凱撒’。”
面對面前這一羣惴惴不安的殘兵敗將,阿萊克修斯面色凝重的說道:“他是整個塞里斯帝國最偉大的軍事家,他曾經說過一句話。”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小皇帝說得很慢,似乎正在讓他們自行考慮。“你們都是基督最忠誠的戰士,你們完全能夠在接下來的十字軍之中大放異彩。”
他的雙眼凝視着面前臉色堅毅的雷納爾德,無比的真摯:“這是一個風起雲涌的大時代,英格蘭,法蘭西,德意志,西西里......我們的援軍就在路上,爲何要一心尋死?難道你們,就甘心毫無榮耀的死在這裡,甚至還任憑聖墓大教堂淪落到薩拉森人手中麼?”
滿面滄桑的雷納爾德沉默了下來。他原本早就準備死在這裡,但是當他聽到了來自西方的確切消息,硬如鐵石一般的內心似乎突然鬆動了一般。不過,雖然攝政王陷入了沉默,這些耶路撒冷的將士們卻頗爲有些意動。他們在後方不斷地交換着眼神,但是攝於卡拉克公爵的威嚴,卻都不敢說話。
轉機來自耶路撒冷衆人後方的西貝拉女王。
女王如今形容枯槁,甚至連她頭上的王冠也如同蒙塵一般。她在後方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阿萊克修斯身後的自己的丈夫,卻礙於女王的責任,只能靜靜站在衆人後面,看着雷納爾德和來者交涉。
“女王陛下,對面一定是薩拉森人派來勸降的——陛下不必出面,只要讓老臣和他們交涉便好。”
雷納爾德之前的話語猶如還在耳邊,但是來者卻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確實是來“勸降”的,原本他們已經準備怒斥這幾個毫無廉恥的基督徒“俘虜”,但是卻驀然發現,對面的來人,居然是......羅馬尼亞的皇帝。
甚至連自己深愛的丈夫居伊也跟在了他的後面。
西貝拉作爲女王這幾個月無疑是非常失敗的,她的內心也對此十分沮喪。曾經無數個夜晚,女王孤零零的坐在耶路撒冷的王座之上,內心卻異常的惶恐不安。她如今完全不認爲王冠是榮耀,而是她的負擔——自己曾經在弟弟臨終之前發過誓,一定要守護好王國的社稷;但是現在僅僅過了幾個月,薩拉丁就長驅直入,席捲了整個王國,也把她還未規劃的雄心壯志瞬間便擊打的粉碎。
而聽到了來自西方的消息,得知了如今即便在這裡死去之後也毫無意義,數月以來壓抑的感情,以及對丈夫惶恐的依賴,瞬間便擊潰了耶路撒冷表面堅強的新任女王——之前西貝拉慨然決定和雷納爾德一起堅守耶路撒冷等待末日來臨的時候,讓所有貴族和騎士都發自內心的崇敬他們的女王;不過現在她卻大聲呼喚着丈夫的名字,不顧一切的撲了過去。
“居伊,居伊!”
居伊感受着懷中瑟瑟發抖的妻子,一邊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內心卻五味陳雜。此刻西貝拉不顧形象的在他懷中大哭,卻讓他突然想起了當初聽到耶路撒冷陷落,而妻子還在城內的時候,自己幾乎要瘋掉的時候。
“抱歉,雷諾。”
女王從丈夫的懷裡啜泣着站了起來,雙眼紅通通的,但是卻緊緊攥着丈夫的手臂。她不顧周圍詫異的眼神,緩慢而堅定地說道:
“巴塞琉斯說的沒錯,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西貝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似做出什麼巨大的決定一般。她緩緩閉上雙眼,頭顱微微向上昂着,左手卻堅定的取下了自己頭頂的王冠。
“但是聖地的丟失,必須要有人爲此負責。”
女王的聲音忽然之間恢復成了王者的淡漠。她哀傷的注視着手中蒙塵的王冠,而周圍的耶路撒冷衆人似乎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一般,盡皆朝着西貝拉跪下哀求,請求女王陛下收回成命,但是這似乎並不能動搖女王陛下的決心。
“我,西貝拉,不是一個合格的女王。我丟失了聖地,我自願退位。”
說着,她走到了單膝下跪的雷納爾德面前,而卡拉克公爵卻似乎已經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雷納爾德卿,這是朕最後的命令,以聖地以及你們所有人爲證。”
西貝拉把手中的王冠強行塞到了雷納爾德手中,同時緩緩說道:“任何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吐出每一個字都無比艱難一般:“任何人,只要他是基督徒,不管來自何方,不管地位高低,只要他從薩拉森人手中收復了聖城,那麼,他將成爲耶路撒冷的新王,無可爭議的新王。”
說完了最後一個字,西貝拉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一般。她無力的跌倒在居伊懷裡,彷彿靈魂被抽走,只剩下了軀殼。
“投降,向薩拉森人交出聖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