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來說,黃策斌是可以阻止這位大富豪離開的。嘴上說着什麼“這裡沒有醫生和患者的區別”,實際上當然不是這樣的。如果醫生判斷來訪者不適合結束治療,他應該是可以阻止對方離開並繼續介入治療的。
但這位專家很清楚,一開始他們擔心的那種“殺人後的恐懼感和壓力”,在森見然身上完全不存在。精準的心理控制和強大的意志力讓森見然看起來完全就是職業殺手的樣子,但又有一些不太相同的地方。
擅長做某事和做某事的時候很愉悅,那是兩回事。
一個擁有超人氣作品和大量粉絲的漫畫家,可能只有做飯的時候纔會很愉悅;建築大師也許本身對磚瓦建材不感興趣,喜歡的不過是內衣設計;能征善戰的將軍常常認爲戰術戰略毫無意義,他只有在幼兒園裡當個小時工的時候纔會得到心靈安寧。
身份與興趣的錯位,是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感到生活苦悶的主要原因之一,真正能貫徹自己意志的人可以說少之又少。
因此,在這個世界上所謂純粹的壞人或者純粹的好人真是鳳毛麟角。絕大部分人只是“適當條件”下的壞人或者好人,也就是“利益”和“行動”相符合的時候人們做出不同的選擇罷了。
可是,黃策斌感覺到今天他診療的這位大人物絕不是這樣。
他能明顯感受到森見然的真實愉悅感——殺掉一個超級罪犯時候的愉悅感。他擅長做這件事,也喜歡做這件事。
這也是讓黃策斌感到困惑的地方。
森見然究竟是對“殺掉超級罪犯”感到愉快呢,還是單純對“殺人”感到愉快?
如果是前者,或許還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的社會人都不喜歡犯罪行爲,因爲那隻會從無序與混亂中帶給人們傷害,於是擊潰罪犯和殺掉罪犯在很多自以爲善良的人心中就是合理化的行爲,而這種想象中的合理化和法律其實並沒有實際關係,有人甚至認爲一名慣偷被殺也是合理的。
這就是所謂人之常情……大部分人不是犯罪者,憎惡犯罪者,所以犯罪者被虐殺就能被一定程度認同。
如果是後者,那森見然的問題可就大了去了——他是在用合理化的行爲滿足自己並不合理的慾望。
換句話說,他是能從虐殺他人當中感受到愉悅的,而並不在乎那個被他殺死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只是他認爲用合理化的手段——比如這次的正當防衛——殺死別人的話,他的麻煩會少很多,畢竟他的身份是受世人敬仰的富豪,他要維護自己的形象。他的慈善組織養活着受世俗戰爭後遺症困擾的貧困人口,他的大量資金在支持尖端醫療的發展……這樣的案例數不勝數。
甚至那些向來和大企業和財閥矛盾重重的、最爲激進的環保主義者,也常常發表聲明支持森見然的企業發展,因爲他在新能源領域的貢獻極大的推動了世俗戰爭後環保事業的發展。嚴於自律的森見然絕不認同過去那些富豪們獵殺野生動物取樂的行爲,他在草原上視察野生動物保護情況的視頻和圖片佔據了媒體的頭條,少部分說他只是作秀的人很快就被憤怒的“森粉”們的口水所淹沒。
這樣完美的形象,當然不能被破壞。
他合理化殺人的行爲,不僅不會破壞他的形象,反而能受到世人的讚揚。這是精於計算的行爲,一旦用在別的地方……
想到這種可能性的時候,這位心理危機干預專家感到一陣惡寒。
按照流程規定,他需要在診療結束之後寫下詳細的報告書,但現在診療只是進行了一半……甚至連一半也說不上。同時,因爲絕對保密性的原則存在,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寫這樣一份並不完整的報告出來。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中心的一名領導走了進來。
中午的會議就是在這名領導的主持下召開的,應該是豪森集團的什麼負責人聯繫到了他,說森見然要來這裡治療,所以領導才召開了會議吧。換句話說,他是這次診療的直接負責人。
“黃教授,情況怎麼樣?”他謹慎地問道。
“呃……雖然已經預料到他不會配合治療,但我沒想到情況這麼麻煩。在我看來……”
“不要有顧慮。”察覺到黃策斌的猶豫不決,領導這樣勸道。
“在我看來就這件事上他並不需要我們這種治療,更不需要我的心理危機干預。但我總覺得還有別的很嚴重的問題。”黃策斌老老實實說道,“或許我們需要如實向提出診療的豪森集團的人彙報一下,這事關他們最高領導者的心理健康啊。”
“嗯……這樣啊。”領導沉吟一下,說道,“可問題是,這次診療是森先生自己提出來的,是他主動預約了我們這裡。”
“什麼?我還以爲……”黃策斌沒有說下去。
在他的想象中,森見然就像一名一意孤行的君王,由於做了極端的事情之後,他的屬下們擔心他的健康狀況才強行讓他來這裡治療,這也能解釋爲什麼他那麼排斥治療甚至半途離開。
如果是他主動提出來的,爲什麼他那樣消極呢?
“報告繼續寫吧。這是森先生交代過的。”領導繼續說道,“他的原話是,聽到什麼寫什麼,不許有一個字的偏差。”
黃策斌感到一陣無力。
他想起了森見然那句話:這是個獵殺行動,中間有很多佈置,可具體過程是什麼他並不想透露。
那麼從頭到尾再看一次診療過程吧:大富豪自己提出了診療,卻極度不配合;說好了要絕對保密,卻非要留下診療報告;不正面回答任何問題,卻說了關於獵殺超級罪犯的事情……
種種看起來合理但實際上並不合理的事情,只證明了一件事:這次診療也是某個計劃中的一環,也是某個獵殺行動中的一環!
目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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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但八成是某個窮兇極惡的超級罪犯。
以後會發生什麼?
不清楚。可一定會發生激戰,一定會有人被殺。
這裡會成爲戰場嗎?
不可能。他只是想留個賣破綻的資料讓敵人上鉤。
想清楚這些之後,黃策斌開始寫這次診療報告。剛在鍵盤上敲擊了一行字,就聽領導說道:“哦對了,森先生說,把這份診療報告書放到加密性能最好的服務器裡。”
黃策斌苦笑,這八成是爲了讓誘餌看起來更真實而做的。
他感覺到自己正在接觸一個黑洞,一個會帶來災禍的黑洞。
在完成報告的時候,這名專家選擇了提前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