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上午九點至十點
上午九點十分時,德里的風速平均爲每小時八十九公里,瞬間陣風時速一百一十公里,法院風速計甚至測到每小時一百三十公里的強風,指針隨即掉回零點,因爲強風將形狀如旋轉杯的風速計從屋頂上吹掉,飛向大雨滂沱的陰暗天空,和喬治·鄧布洛的紙船一樣從此消失。九點半,德里水利局宣稱不可能的事不但變爲可能,而且迫在眉睫:德里鎮中心可能自一九五八年八月以來再次發生洪災。當年風雨驚人,讓許多下水道淤塞塌陷,導致大水氾濫。九點四十五分,神情憂慮的男人開着轎車和皮卡停在運河兩旁,強風如火車般兇猛,吹得他們的防風大衣襬蕩起伏。運河的水泥堤岸開始堆起沙包,上一回已經是一九五七年十月的事了。運河在德里鎮中心的三岔路口鑽入地下,這裡的水位更是高到了逼近拱頂。主大街、運河街和一里坡山腳一帶,車輛完全無法通過,只能步行。而那些涉水堆沙包的人感覺腳下的街道不斷震動,被地底洶涌的激流搖晃着,就像大卡車會車時的高速公路高架橋一樣。但震動很穩定,這些男人很慶幸自己住在鎮子北區,只是感覺到震動,還沒聽見水聲。哈羅德·加德納朝在西區經營房地產的阿爾弗雷德·齊特納大吼,問他街道會不會崩塌。齊特納說除非地獄結凍,否則街道不可能坍塌。哈羅德腦中瞬間閃過希特勒和加略人猶大交出溜冰鞋、開始扛沙包的畫面。大水離運河堤岸頂端只剩不到八釐米了。荒原一帶的坎都斯齊格河已經氾濫,茂盛的矮樹叢和灌木到了中午都淹沒在發臭的水鄉澤國中,只冒出個頭來。男人繼續幹活,只有沙包用完了等着補貨時才稍稍喘息……到了十點十分,遠方忽然傳來巨大的崩裂聲,嚇得所有人停止動作。哈羅德事後告訴妻子,他以爲世界末日到了。結果塌陷的不是鎮中心——那時還沒塌陷——而是儲水塔。只有諾伯特·基恩的孫子安德魯親眼看見了儲水塔倒塌。但他那天早上抽了太多大麻,因此一開始以爲是幻覺。他從早上八點就在德里街上閒晃,和黑爾醫生被召到天上行醫的時間差不多。他全身溼透(除了夾在腋下的那包五十克的大麻)但渾然不覺。眼前的景象讓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正在儲水塔山側的紀念公園,儲水塔斜得很厲害,就像外帶通心粉盒上的比薩斜塔一樣。“哇!”安德魯叫了一聲,眼睛瞪得更大,感覺就像被拴在又小又粗的彈簧上。崩裂聲開始出現,儲水塔愈來愈斜,安德魯呆若木雞,溼透的牛仔褲貼着瘦弱的身體,花呢頭帶不停地滴水到他眼裡。圓形大水塔面向鎮中心一側的白色石棉瓦片開始崩落……不,不是崩落,而是迸射。儲水塔石制基座上方六米左右出現了一道明顯的裂痕,水突然從裂隙中噴灑而出。石棉瓦片不再朝鎮中心迸射,而是射向風中,塔體也開始出現崩裂聲。安德魯看見水塔在動,大鐘的時針從正午跳向一點再跳向兩點。大麻從他腋下掉出,落在襯衫裡的腰帶上方,但他毫無感覺。他完全看傻了。塔裡傳來錚錚巨響,彷彿世上最大的吉他的弦一根根斷了。是水塔內平衡水壓的鋼纜。水塔傾斜的速度愈來愈快,樑柱和擋板紛紛斷裂,碎片射向空中,在天上旋轉飛舞。“他媽的太扯了吧!”安德魯·基恩尖叫,但被水塔倒塌和兩千六百五十萬立方的水從水塔斷裂面傾瀉而出的巨響給蓋過了。
流出的水形成灰色大浪,要是安德魯站在下坡,肯定當場離開人世。但神向來眷顧醉漢、孩子和嗑藥嗑到腦袋糊塗的人,安德魯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目睹一切,卻又完全不受波及。“真他媽厲害的特效畫面啊!”安德魯大吼,看着流水有如固體般掃過紀念公園,掃過日晷。過去有個叫作斯坦利·烏里斯的小鬼曾經常站在日晷旁,拿着他父親的望遠鏡看鳥。“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還屌!”供鳥喝水的石盆也倒了。安德魯看了它一會兒,看它在大水裡翻滾,頭上腳下、頭上腳下,接着就不見了。隔開紀念公園和堪薩斯街的那排楓樹和樺樹像保齡球瓶一樣東倒西歪,將糾結雜亂的電線一起捲走。大水掃過街道開始漫流,終於像液體了,而非古怪奇特的固體和奪走日晷、石盆和樹木的巨牆。但它依然威力驚人,衝倒街道尾端的十多間民宅,灌入荒原。房子輕而易舉就被連根拔起,幾乎毫髮無缺。安德魯發現其中一間是卡爾·馬森西克的房子。馬森西克先生是他小學六年級的老師,大爛人一個。房子衝過欄杆滑下斜坡,安德魯透過窗戶看見屋裡還有一根蠟燭在燒,心想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荒原發生爆炸,某人的瓦斯燈誤燃了油槽破裂外泄的油,頓時黃色烈焰沖天。安德魯望着堪薩斯街的盡頭,那裡四十秒前還有一整排整齊的中產階級房舍,轉眼就化爲空城,你最好相信是真的。房舍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下十個地下室,看起來像游泳池。安德魯很想大喊太扯了,卻發不出聲音,他的吼叫功能好像故障了,橫膈膜虛弱而無用。他接連聽見壓碎聲,很像巨人鞋裡塞滿樂事餅乾下樓梯似的。是儲水塔滾下山坡的聲音。巨大的白色圓柱還在噴灑僅存的儲水,粗鋼纜拉住塔體不致瓦解,讓它像支短柄牛鞭般在山坡上跳躍滾動。水塔落在鬆軟的土上鑿出溝渠,立刻被雨水填滿。安德魯收着下巴注視着一切,看見倒下的長約四十米的水塔飛向空中,似乎還停滯了片刻,就像瘋人院纔會看到的超現實景象。雨水打在儲水塔碎裂的側面,窗戶破裂,窗框懸垂,架在頂端警告飛機的燈光還在閃。水塔落回地面,發出最後的巨響。大量的水灌入堪薩斯街,開始順着一里坡往鎮中心奔去。那裡之前有房子的,安德魯·基恩想,忽然雙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嘩啦!他看着水塔的石頭基座,心想會有多少人相信他的遭遇。
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追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點零二分
威廉和理查德看見它回過身來,嘴巴開開合合,僅剩的一隻眼盯着他們。威廉發現它自己會發光,宛如可怕的螢火蟲。但光在閃爍,飄忽不定,它顯然受了重傷,它的思緒
(放我走!放我走,你們要什麼都可以——錢、名聲、機遇、權力——我統統可以給你們)
在威廉腦海中大聲喧嚷。
威廉兩手空空地往前走,眼睛盯着它僅存的紅眼,感覺力量在體內滋生,灌入他的身軀,讓他雙臂緊繃,握緊的拳頭充滿力量。理查德走在他身旁,咧開嘴露出牙齒。
(我可以把你妻子還給你——我做得到,只有我——她什麼都不會記得,就和你們七個一樣)
他們很接近了,非常接近。威廉聞得到它的惡臭,忽然驚恐地發現那是荒原的味道。他們一直以爲是污水、污染的河川和垃圾燃燒的味道……然而他們真的相信過嗎?那是它的味道,或許在荒原最濃,但也像雲一樣飄浮在德里,只是民衆聞不到,就像動物園管理員一段時間之後就嗅不出動物的氣味,甚至好奇遊客靠近時爲什麼會皺鼻子一樣。
“一起上。”他喃喃對理查德說,理查德點點頭,目光始終盯着蜘蛛。蜘蛛從兩人面前退開,長滿刺毛的可怕足肢窸窣摩擦,最後靜止不動。
(我無法給你永生,但能觸碰你,讓你長命百歲——活個兩百年、三百年,甚至五百年——我可以讓你成爲地球之王——只要你放我走放我走放我——)
“威廉?”理查德聲音沙啞地問。
威廉內心高聲吶喊,愈吼愈兇,朝它撲去。理查德緊跟在後。兩個人一起揮出右拳,但威廉知道他們使出的不是拳頭,而是兩人合力出擊,並有“另一位”加持。他們揮出的是回憶和慾望的力量,更是愛與並未被遺忘的童年的力量,有如巨輪。
蜘蛛的尖叫充塞着他的腦袋,似乎將他腦漿炸碎了。他感覺拳頭打進扭動的潮溼之中,手臂直直戳了進去,直到肩頭。威廉抽出拳頭,手上滴着蜘蛛的黑血,膿汁從他打穿的傷口泉涌而出。
他看見理查德幾乎就站在它鼓脹的身軀正下方,身上都是它黑亮的血。他站成拳擊手的姿勢,不斷揮着滴血的拳頭猛擊。
蜘蛛伸腳朝他們掃來,威廉感覺它一隻腳擦過他身側,劃破襯衫和皮膚。它的尖刺徒勞地戳着地面,尖叫聲有如號角般在他腦中轟鳴。蜘蛛笨拙地向他撲來,想要咬他。威廉沒有後退,反倒往前,不用拳頭改用身體撞它,像魚雷一樣。他像衝刺的後衛,壓低肩膀,朝它腹部直直衝了過去。
他起初感覺它發臭的皮肉往內縮,彷彿想將他彈出去。他口齒不清地尖叫,衝得更用力,雙腳不停地往前、往上推,並用手摳它,最後終於穿進去了。它滾燙的體液將他淹沒,流過他的臉,鑽進他的耳朵,被他吸進鼻子裡,有如兩道扭動的小溪。
他又陷入黑暗中,肩膀以下沒入它不停抽搐的身體裡。他耳朵灌滿體液,聽見持續的砰砰聲,很像馬戲團進城宣傳走在最前頭的低音鼓,伴隨着怪胎和大搖大擺、蹦蹦跳跳的小丑。
那是它的心跳。
他聽見理查德忽然痛得慘叫,隨即急促喘息呻吟,接下來戛然而止。威廉往前猛力揮拳,被它的體液和有如布袋的臟器壓得窒息。
砰砰、砰砰——
他將手往它體內戳,撕扯、扳開、扯裂,尋找聲音的來源。他沾滿體液的雙手又開又握,扯斷臟器,閉氣的胸膛因爲憋着呼吸而腫脹。
砰砰、砰砰——
忽然間,他抓到它的心臟了。龐然大物在他手中脹縮,不斷推擠他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要!威廉大吼,差點嗆死和溺斃。要!嚐嚐這滋味吧,賤貨!嚐嚐看呀!喜不喜歡?你喜歡嗎?怎麼樣?
他圈起手指握住它心臟的開口,兩掌張開成倒V形,然後使盡全力兩掌一壓。
砰砰、砰——
尖叫聲弱了、輕了。威廉感覺蜘蛛的身體忽然包住他、壓擠他,像裹住拳頭的滑溜手套,但很快就鬆開了。他發覺它的身體在傾斜,緩緩歪向一邊。同時,他也開始抽身,逐漸失去意識。
蜘蛛倒向一邊,有如一大坨冒氣的詭異肉塊,足肢還在抽搐顫抖,偶爾刮擦過甬道兩壁和地板。
威廉跌跌撞撞走開,氣喘如牛,不停吐痰,想要除去嘴裡它的惡臭,結果自己絆了一跤跪在地上。
他清楚聽見“另一位”的聲音。烏龜可能死了,但爲烏龜加持的那位沒有。
“孩子,你做得非常好。”
說完它就消失了,力量也隨之離開。威廉虛弱、反胃,幾近瘋狂。他回頭張望,看見垂死的蜘蛛還在顫抖抽搐。
“理查德!”他用沙啞不成聲的嗓子大喊,“理查德,你在哪裡,兄弟?”
沒有回答。
光線沒了,和蜘蛛一起消失了。他伸手去摸溼黏的襯衫,想找口袋裡最後一盒火柴。火柴還在,但沒辦法點燃,火柴頭被血浸溼了。
“理查德!”他又叫了一次,開始啜泣。他往前爬,一手、一手摸索前進,最後總算碰到一個鬆軟的東西。他雙手摸到那上頭停了下來……是理查德的臉。
“理查德!理查德!”
還是沒有回答。威廉在黑暗中吃力移動,一隻手伸到理查德的背底下,另一隻手伸到他膝蓋下方,搖搖晃晃站起來,抱着理查德開始踉蹌地往回走。
德里/上午十點至十點十五分
十點整,德里鎮中心街道的震動變成了劇烈搖晃。《新聞報》後來報道運河的地底支撐被突然暴發的洪水無情削弱,整個崩塌了。不過,有民衆不同意這個說法。“我知道,因爲我人在現場,”哈羅德·加德納事後告訴妻子,“不只是運河支柱倒塌,還有地震,那纔是關鍵。是他媽的地震。”
無論如何,結果都一樣。街道搖晃得愈來愈劇烈,窗戶開始破裂,熟石膏天花板開始崩落,扭曲的樑柱與地基發出非人的尖叫,變成駭人的合唱。梅琴家佈滿彈孔的磚房外牆裂痕往上直竄,有如探索的雙手。支撐阿拉丁電影院門口遮檐的鋼索斷了,遮檐砸在地上。一九五二年興建的布萊恩商業大樓忽然倒塌,讓中央街藥店後方的理查德巷頓時堆滿了黃磚,黃疸色的塵土直躥上天空,隨即像面紗一樣被風收走。
同一時間,鎮政中心的保羅·班揚雕像爆炸了,看來多年前揚言炸燬雕像的美術老師是當真的。班揚滿臉鬍鬚的微笑腦袋被炸到空中,一腿前踢,一腿往後,彷彿他急着劈腿,結果手腳分家了一樣。雕像上身有如榴霰彈爆炸般碎片四射,塑料斧頭彈向大雨滂沱的天空後消失無蹤,不久往下墜落,整根握把都扭曲了。斧頭鑿穿親吻橋的橋頂,然後貫穿橋面。
十點零二分,德里鎮中心完全塌陷。
儲水塔斷裂外泄的水幾乎都沿着堪薩斯街流入荒原,但有不少沿着一里坡灌入商業區。或許這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如哈羅德·加德納對妻子說的,是地震闖的禍。主大街的路面出現裂縫,起初很細……接着開始像餓鬼張大嘴巴。運河涌了上來,不再被擋住,水聲大得嚇人。所有東西開始搖晃,矮子老爺紀念品店前的“平底鞋賤賣”霓虹燈砸到路上,沉進九十多釐米深的水裡短路了。不久後,位於“平裝先生”書店隔壁的整棟樓開始下沉。巴迪·安斯托姆最先看到了這一幕。他用手肘頂了頂阿爾弗雷德·齊特納,齊特納看了倒吸一口氣,也用手肘去頂哈羅德·加德納。轉眼間,堆放沙包的工作就停住了。運河兩旁的男人愣愣地望着大雨滂沱的鎮中心,臉上清一色是恐懼驚愕的神情。只見矮子老爺紀念品店好像蓋在超大電梯上,開始緩緩往下,笨重莊嚴地沉入看似堅硬的水泥地面,過了一會兒才停下來。只要趴在淹水的人行道上,就能直接鑽進三樓窗戶。大水涌向那一棟樓。不久,店老闆出現在屋頂上瘋狂揮手求救,隨即被隔壁辦公樓(一樓是“平裝先生”書店)遮住。這棟樓也開始沉入地面,但糟糕的是它並非垂直往下,而是先大幅傾斜(某一瞬間真的很像外帶通心粉盒子上畫的比薩斜塔),磚塊開始從屋頂和外牆崩落,紀念品店的老闆被砸了好幾次,哈羅德·加德納看見他雙手抱頭倒退幾步……接着第二棟的最上方三層樓就像最頂端的鬆餅一樣滑了出去,店老闆便消失了。運河旁有人驚呼一聲,隨即被樓房崩塌的轟響蓋過了。運河旁所有人都被震得雙腳離地或從運河邊退開。哈羅德看見主大街兩旁的樓房彼此靠近,有如一邊玩牌一邊閒聊的長舌婦,頭幾乎貼在一起。街道也在下沉、龜裂、斷折,水花四濺。接着馬路兩旁的樓房搖晃得失去了重心,朝街道上塌——東北銀行、鞋船鞋店、艾維茲小館、貝利午餐坊、班德勒唱片行和音樂農莊全都垮了,只不過街道已經所剩無幾,這些房子想壓也壓不到。主大街沉到運河裡,起初像太妃糖一樣拉長,然後裂成一塊塊柏油路面。哈羅德看見三岔路口的交通燈安全島忽然消失,隨着水位上漲,霎時明白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快離開這裡!”他朝齊特納大吼,“運河的水就要逆流了!就要逆流了!”
齊特納完全沒聽見的樣子,神情有如夢遊或被深深催眠了。他穿着溼透的紅藍方格運動外套和左胸前有一隻小鱷魚的開領衫,腳上套着兩邊繡着交叉高爾夫球杆的藍襪子和比恩牌膠底帆船鞋,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投資的一百萬美元和朋友——和他一起玩牌、一起打高爾夫、一起在蘭奇利滑雪的朋友——投入的三四百萬美元沉入水底。他的家鄉,緬因州德里鎮,忽然像極了那些撐着細長小船載人跑來跑去的狗屁城市,感覺真是詭異。水在依然屹立不倒的樓房四周翻騰擾動,運河街變成了洶涌湖泊旁的一塊黑色衝浪板。難怪齊特納聽不見哈羅德喊他。不過,其他人也看出了哈羅德發現的麻煩——那麼多東西一口氣砸進奔騰的水裡,不可能相安無事。有些人扔下手中的沙包拔腿就跑,哈羅德·加德納是其中之一,所以他活下來了。其他人就沒那麼幸運了。運河的咽喉被柏油、水泥、磚塊、石膏、玻璃和價值四百萬的商品卡住,大水衝破兩旁的水泥堤岸,那些人便活生生連同沙包被一視同仁的洪水捲走了。哈羅德以爲自己一定會被水吞噬,因爲他跑得再快,水還是一直緊跟着。他最後爬上長滿矮樹叢的陡坡保住了老命。哈羅德回頭看見運河迷你購物中心的停車場上有一個人想要發動車子,他覺得是哈羅德儲蓄互助社的放款儲備長羅傑·雷納德。雖然水聲轟隆,強風呼嘯,他還是聽見那人不斷髮動引擎,無視光亮的黑水涌上車身兩旁。不久,坎都斯齊格河發出有如雷鳴般的低吼,隨即衝過了河岸,將迷你購物中心和雷納德的亮紅色小車捲走吞沒。哈羅德繼續往上爬,緊抓着樹枝、樹根或任何能支撐他身體重量的東西。往上爬才能夠活命。安德魯可能會說,哈羅德·加德納那天非常有往上爬的概念。哈羅德聽見德里鎮中心在他身後繼續崩塌,如火炮齊發。
威廉
“貝弗莉!”他高聲大吼,背和手臂都僵硬抽痛。理查德現在感覺至少有五百斤。放下他吧,他心裡有聲音低低地說,他已經死了,你很清楚他沒戲唱了,幹嗎還不放他下來?
但他不會那麼做,也不能那麼做。
“貝弗莉!”他又叫了一聲,“本!來人哪!”
他心想:這是它把我——還有理查德——丟來的地方,只是它扔得更遠——遠了很多。那是什麼感覺?我快忘了,想不起來……
“威廉?”是本的聲音,顫抖而又疲憊,感覺距離很近。“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兄弟。理查德和我在一起,他……他受傷了。”
“繼續說話,”本的聲音更近了,“繼續講,威廉。”
“我們殺了它,”威廉一邊說,一邊朝本的聲音走去,“我們殺了那賤貨,要是理查德死了——”
“死了?”本驚呼道,語氣擔憂。他現在非常近了……接着他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來,輕輕碰到威廉的鼻子,“你是什麼意思?死了?”
“我……他……”他們一起扶着理查德了。“我看不見他,”威廉說,“問題就在這裡,我看、看不見他!”
“理查德!”本大叫,猛力搖晃理查德,“理查德,拜託!快點,媽的!”本的聲音開始模糊,開始顫抖,“理查德你他媽的給我醒過來!”
理查德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感覺睡眼惺忪、惱怒、大夢初醒:“好啦好啦,乾草堆,我們不需要口臭鬼……”
“理查德!”威廉大吼,“理查德,你還好嗎?”
“那賤貨把我扔出去,”理查德的語氣還是很累,像剛醒來似的,“害我狠狠撞了一下,我只記……記得這些。貝呢?”
“快過來了,”本說,接着簡略講了蟲卵的事,“我踩死了一百多個,我想應該沒有遺漏吧。”
“最好是,”理查德說,聲音聽起來好多了,“放我下來,威老大,我可以走……水聲是不是變大了?”
“沒錯,”威廉說。他們三人在黑暗中手牽着手。“你的頭怎麼樣?”
“痛得要命。我昏過去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威廉把能說的都儘量說了。
“它死了,”理查德說,一臉不可思議,“你確定嗎,威廉?”
“對,”威廉說,“這回我真的很確、確定。”
“謝天謝地,”理查德說,“扶着我,威廉,我要吐了。”
威廉扶住理查德,等他吐完,他們便動身走了。威廉不時踢到易碎物,聽見它滾入黑暗。他想應該是本踩碎的蜘蛛卵,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很高興他們走對了方向,但還是慶幸自己看不見卵的殘骸。
“貝弗莉!”本大喊,“貝弗莉!”
“我在這裡——”
她的叫聲很弱,幾乎被隆隆不絕的水聲淹沒。他們在黑暗中前進,不停地喊她的名字,慢慢接近。
他們找到她之後,威廉問她身上還有沒有火柴。她遞了半盒到他手中。他點了一根,看見他們的臉像鬼一樣——本一手摟着理查德,理查德軟趴趴地站着,右太陽穴不停地流血,埃迪的頭枕在貝弗莉腿間。接着他轉頭望去,只見奧黛拉躺在石板地上,四肢攤開,頭轉向一邊,身上的蜘蛛絲幾乎都融掉了。
火柴燒到手指,威廉把火柴扔了。黑暗讓他誤判距離,走着走着絆到她身上,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奧黛拉!奧黛拉,你聽、聽得見我、我嗎?”
他一隻手伸到她背後將她扶起來,另一隻手伸到她頭髮底下,手指壓住她的頸側。她還有脈搏,很慢但很穩定。
他又點了一根火柴。火光閃閃,他看見她瞳孔收縮,但那只是反射動作,她的目光依然呆滯。就算他將火柴拿近,把她的臉都照紅了,她仍然直視前方。她還活着,但沒有反應。可惡,情況比看起來還糟,他很清楚。她得了緊張性精神分裂症。
火又燒到手指,他搖熄火柴。
“威廉,我不喜歡那水聲,”本說,“我想我們最好趕快離開。”
“沒有埃迪,我們該怎麼辦?”理查德喃喃道。
“我們可以的,”貝弗莉說,“威廉,本說得對,我們得快點離開。”
“我要帶她走。”
“當然,但我們得馬上動身了。”
“往哪裡走?”
“你會知道的,”貝弗莉柔聲說,“你殺了它,你會知道的,威廉。”
他和剛纔抱理查德一樣抱起奧黛拉,回到其他人身邊。她在他臂彎裡的感覺令人不安、毛骨悚然。她就像一座會呼吸的蠟像。
“往哪裡走?”本問。
“我、我不、不——”
(你會知道的。你殺了它,你會知道的)
“好了,走、走吧,”威廉說,“看我們找不找得到路。貝弗莉,你、你拿着這個。”他將火柴遞給她。
“埃迪怎麼辦?”貝弗莉問,“我們得帶他出去。”
“怎、怎麼帶?”威廉問,“那個……貝、貝弗莉,這、這裡快塌、塌了。”
“我們一定要把他弄出去,”理查德說,“來吧,本。”
他們合力扶起埃迪,貝弗莉點燃火柴帶他們回到小門前。威廉抱着奧黛拉通過小門,儘量不讓她碰到地面,理查德和本架着埃迪也走了過去。
“放下他吧,”貝弗莉說,“他可以留在這裡。”
“這裡太黑了,”理查德啜泣道,“你知道……這裡太黑了。小埃……小埃他……”
“不,沒關係的,”本說,“也許這就是他該待着的地方,我想是。”
他們放下埃迪,理查德吻了吻埃迪的臉頰,然後茫然望着本:“你確定?”
“對,走吧,理查德。”
理查德起身轉頭看着小門,突然大聲咆哮:“操你媽的賤貨!”隨即揚腳猛力踹門。門“咔啦”一聲鎖上了。
“你幹嗎踢門?”貝弗莉問。
“我不知道。”理查德說,其實心裡明白得很。貝弗莉手上的火柴熄滅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
“威廉——門上的記號?”
“門上的記號怎麼了?”威廉喘息着說。
理查德說:“門上的記號不見了。”
德里/上午十點半
連接主圖書館和兒童圖書館的玻璃長廊突然躥出刺眼的火光,隨即爆炸。碎片四散飛濺,猶如一張大傘,呼嘯着掃過圖書館四周飄搖的樹木。如此致命的爆炸很可能造成死傷,但卻無人遇害,館內館外都沒有人受傷,因爲圖書館那一天根本沒有開放。本·漢斯科姆小時候爲之着迷的這條通道日後並未重建,因爲德里受災慘重,讓兩棟樓維持分離似乎既省錢又省事。德里議會的人很快就忘了那條長廊,忘了它是做什麼用的。也許只有本·漢斯科姆能告訴他們,他曾經在冰天雪地的一月夜晚佇立在長廊外,不顧鼻涕直流、手套裡的手指發麻,注視民衆在長廊內來來去去,不用穿外套就能在光亮的寒冬中通行。他是可以這麼說……但這不太可能成爲鎮議會公證會的主題——描述他如何在冰冷寒夜裡愛上了光。無論如何,事實就是長廊無端爆炸,無人傷亡(謝天謝地,因爲據事後統計,其他生物不論,那天早上的暴風雨就造成六十七人死亡,三百二十多人受傷),此後再也沒有重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之後,想從兒童圖書館走到主圖書館,就必須從外面走過去。要是天氣太冷、下雨或飄雪,你只能加上外套。
逃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點五十四分
“等等,”威廉喘息道,“讓我喘口氣……休息一下。”
“我幫你揹她。”理查德又說了一次。他們將埃迪留在蜘蛛的巢穴,誰都不想重提這件事。但埃迪已經死了,而奧黛拉還活着——起碼理論上是。
“我可以。”威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放屁,你這樣他媽的遲早會心臟病發。讓我幫你,威老大。”
“你的頭怎、怎麼樣?”
“還在痛,”理查德說,“別想轉換話題。”
威廉只好讓理查德揹她。奧黛拉很高,體重原本大約一百二十斤上下。但她在電影《閣樓》裡飾演一名年輕女子,被一名幻想自己是政治恐怖分子的準心理變態綁架,由於弗雷迪·費爾斯通決定先拍閣樓戲,因此她這陣子三餐只吃雞肉、鮪魚和鄉村奶酪,瘦了近二十斤。但在黑暗中揹着她搖搖晃晃走了四百米(或八百米,或一千二百米,誰知道?)之後,一百二十斤的體重感覺就像一百八十斤。
“謝、謝了,老、老兄。”他說。
“別客氣。接下來換你了,乾草堆。”
“譁嗶,理查德。”本說,威廉聽了忍不住笑了。笑得很累,也不久,但起碼比一臉愁容好。
“往哪裡走,威廉?”貝弗莉問,“水聲大得不行,我可不想淹死在這裡。”
“直走,然後左轉,”威廉說,“我們最好試着走快一點。”
他們又走了半小時,由威廉指揮往左往右。水聲愈來愈大,最後感覺就在他們四周,和杜比立體聲一樣嚇人。威廉一隻手摸着滲水的磚頭,轉過一個彎,水就忽然涌上他的鞋子,水流又淺又急。
“把奧黛拉給我,”威廉對氣喘如牛的本說,“現在往上游走。”本小心翼翼地將奧黛拉還給威廉,威廉像消防隊員一樣將她背了起來。真希望她會抗議……挪動身子……什麼動作都好。“火柴還剩多少,貝?”
“不多了,六根左右吧。威廉……你真的知道方向嗎?”
“應、應該吧,”他說,“走吧。”
他們跟着他繞過轉角,水淹到威廉的腳踝,然後是小腿、大腿,轟隆
水聲變成貝斯般的低沉怒吼,他們所在的甬道不停地震動。威廉原本擔心水流會強到無法前進,但他們經過的是一個水量豐沛的出水口,它不停地灌水到甬道里,力道大得讓他歎爲觀止,這大大幹擾了水流,因此水雖然還在變深,卻不那麼湍急了。水——
我看見水從出水口涌出來,我看見了!
“嘿!”他大喊,“你、你們看、看得見嗎?”
“這裡十五分鐘前就開始變亮了,”貝弗莉大聲回答,“我們在哪裡,威廉?你知道嗎?”
應該知道,他差點脫口而出。“不知道,走吧!”
他一直以爲他們快走到運河了,也就是坎都斯齊格河的地下河段——流經鎮中心從貝西公園回到地面。但甬道里有光,貨真價實的光。運河的地下河道不可能有光,但甬道確實愈來愈亮。
奧黛拉愈來愈難背了。不是水流搞鬼,水已經變緩了,而是水深。她很快就要在水上漂了,威廉想。他看見本在他左邊,貝弗莉在他右邊。他微微轉頭,看見理查德跟在本後面。腳下的地面愈來愈怪,凹凹凸凸,到處是一堆堆的碎石,似乎是磚塊。前方有一個狀似下沉船頭的東西突出水面。
本跌跌撞撞朝那東西走去,被水凍得發抖。一隻溼透的煙盒迎面飄來,本撥開盒子,伸手抓住突出水面的東西,眼睛忽然瞪大。那東西是一面大廣告牌。他看出一個“阿”字,底下是一個“未”字,頓時恍然大悟。
“威廉!理查德!貝!”他驚喜得笑着大喊。
“怎麼了,本?”貝弗莉高呼。
本雙手抓住廣告牌將它拖了回來。廣告牌一側刮過甬道內壁,發出摩擦聲。他們這下都看見了:阿拉丁電影院。下面是:回到未來。
“這是阿拉丁電影院的遮檐,”理查德說,“怎麼會——”
“馬路塌了。”威廉低聲說。他睜大眼睛擡頭望着甬道,前方更亮了。
“你說什麼,威廉?”
“他媽的怎麼回事?”
“威廉?威廉,怎麼——”
“這些下水道!”威廉瘋狂地說,“這些老下水道!洪水又來了,我想這一回——”
他又背起奧黛拉,繼續搖晃着往前走。本、貝弗莉和理查德落在後頭。五分鐘後,威廉擡頭一望,發現藍天就在上方。他頭上的甬道裂了一道大口子,從他所在位置向外延伸超過二十米。前方水流被大大小小的島嶼切得四分五裂,包括磚塊、一輛旅行車的後半截(行李廂打開,不斷冒水出來)和一根停車定時器。定時器像醉漢一樣斜靠着甬道,紅色的“違規停車”旗子豎立着。
他們現在幾乎寸步難行,腳下小山高低起伏,毫無章法,一不小心就會把腳踝扭斷。水流和緩,淹到他們的腋下。
現在水很緩,威廉心想,但要是我們早到兩小時,甚至一小時,我想水可能會沒過我們頭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威老大?”理查德問。他站在威廉左邊,擡頭看着甬道頂端的裂口,臉上微微帶着驚奇。只不過那不是甬道的天花板,威廉想,而是主大街,至少之前是。
“我猜德里鎮中心幾乎都沉到運河裡,被坎都斯齊格河帶走了,很快就會流入佩諾布斯科特河,再衝到大西洋消失不見。你可以幫我背奧黛拉嗎,理查德?我想我已經沒有——”
“當然,”理查德說,“當然,威廉,沒問題。”
他從威廉懷中接過奧黛拉。就着光線,威廉看得更清楚了,但他可能不想看到那麼多。她的額頭和臉頰上抹着泥巴與半乾穢物,稍微蓋過了蒼白的臉色,卻還是藏不住。她仍然瞪大眼睛……但毫無知覺。頭髮溼淋淋鬆垂着,感覺很像紐約或漢堡繩索街情趣用品店賣的充氣娃娃,唯一的差別是她胸口隨着呼吸微微起伏……但也可能只是機械動作。
“我們要怎麼從這裡上去?”他問理查德。
“叫本借你兩隻手,”理查德說,“你可以先拉貝弗莉上去,然後你們一起拉你太太。本可以推我上去,我們再拉本。上去後,我就教你怎麼找一千個女學生辦排球巡迴賽。”
“嗶嗶,理查德。”
“嗶你個頭,威老大。”
倦意一波波襲來。威廉發現貝弗莉在看他,便回望了片刻。貝弗莉微微點頭,他朝她淺淺一笑。
“借我兩隻手吧,本。”
本同樣累得說不出話來,只點點頭。他一邊臉頰有一道很深的傷口。“我想我辦得到。”
他微微躬身,雙手交握。威廉一隻腳踩在本的手上往上跳,但跳得不夠高。本將手舉高,威廉又試了一次,這回抓到了甬道頂端的破洞。他探頭出去,首先看見橘白相間的防撞護欄,然後是圍在護欄後方的人,男女都有。接着他看見佛里斯百貨公司——只不過好像膨脹又縮短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百貨公司幾乎有一半沉入街道和運河裡了。大樓上半部垂在馬路上空,感覺像沒有堆好、隨時會翻倒的書一樣。
“你們看!你們看!馬路上有人!”
一名女子指着支離破碎的路面,指着威廉探出頭來的凹陷處。
“讚美主!還有其他人!”
她往前走,威廉看出她年紀頗大,像農夫一樣用手帕包着頭。一名警察從老婦人背後抓住她。“那裡不安全,內爾森太太,您應該知道。剩下的馬路隨時可能塌陷。”
內爾森太太,威廉想,我還記得你。你姐姐當過我和喬治的保姆。他舉手讓她知道他沒事,內爾森太太舉手響應,他忽然感覺很好,覺得充滿希望。
他轉身躺在塌陷的馬路上,儘可能平均分散體重,就像貼在薄冰上一樣,接着伸手到縫隙裡去拉貝弗莉。她抓住他兩隻手的手腕,威廉用他僅存的力量將她拉了上去。之前消失的太陽從魚鱗般灰黑的雲後方再度露臉,在他們身後拉出兩道影子。貝弗莉擡頭嚇了一跳,目光飄向威廉,對他微笑。
“我愛你,威廉,”她說,“我希望她會安然無恙。”
“謝、謝謝,貝。”他對她親切一笑,讓她落下淚來。他抱住她,防撞護欄後方的人羣開始鼓掌,一名《新聞報》記者拍了照,後來刊登在隔日的報紙上。報紙是在班戈印的,因爲報社的印刷機都被大水淹壞了。標題很簡單,而且對威廉來說很切實,讓他特地將相片剪下來,塞在皮夾裡放了好幾年。那標題寫道:生還者。就這樣,但已經夠了。
那時是十一點零六分。
德里/當天稍晚
連接兒童圖書館和主館的玻璃長廊十點半爆炸,十點三十三分大雨就停了,不是逐漸減緩,而是突然停止,彷彿上頭有人把水龍頭關上似的。風也開始減弱,而且變弱的速度驚人,讓鎮上居民們面面相覷,一副不安而疑惑的樣子,聲音好似波音七四七班機安全停入登機門瞬間熄火一樣忽然減弱。十點四十七分,陽光第一次露臉,到了午後已經萬里無雲,天氣變得晴朗炎熱。下午三點三十分,二手玫瑰商店門外的溫度計顯示爲二十八攝氏度,打破了初夏紀錄。路人像殭屍一樣在街上游走,沒什麼交談,臉上表情驚人地相似,全是發愣的驚詫。要不是看起來太過可憐,肯定會讓人發笑。到了傍晚,美國廣播公司、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國家廣播公司和美國有線新聞網的記者都已經抵達德里,將各種說法傳到美國其他地方。他們會將說法搬弄成真相……即使有些人認爲真相是極不可信的概念,甚至不比蜘蛛網般交錯的電線上的一塊帆布實在,但他們仍會那麼做。隔天早上,《今日秀》的布萊恩·甘寶和韋拉德·司各特會到德里來,甘寶將在節目中訪問安德魯·基恩。“整座儲水塔就這麼倒了,滾到山坡下,”安德魯表示,“感覺真的很扯,你懂我的意思嗎?好像把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拍的片子都比下去了,你懂嗎?嘿,我之前常在電視上看到你,還以爲你個頭大多了。”看見自己和鄰居上電視,能將生米煮成熟飯,讓他們抓到了一個角度去理解這個無法理解的可怕事件。這是“恐怖風暴”,所造成的“傷亡人數”在之後幾天不斷攀升,是“緬因州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春季風暴”。這些頭條雖然讀來駭人聽聞,卻很有用,隱藏了事件本身的詭異之處。說“詭異”可能不夠,應該說“瘋狂”纔對。看見自己上電視能讓整件事變得明確,不那麼瘋狂。可是在新聞記者抵達前的那幾個小時,只有德里居民在滿是殘骸和泥巴的街上游蕩,臉上寫着震驚與不可置信。只有德里居民默默審視周遭的一切,偶爾拾起東西再扔掉,想搞清楚之前七八個小時到底出了什麼事。男人在堪薩斯街上抽菸,看着房子倒插在荒原裡。其他人(有男有女)則站在橘白相間的防撞護欄後方,看着那天早上十點以前還是鎮中心的那個大黑洞。週日報紙頭條寫道:德里鎮長誓言重建。可能吧。但之後數週,鎮議會對重建計劃爭執不休,黑洞愈來愈大,雖然貌不驚人,但規模持續擴張。風雨後第四天,班戈水力發電公司的辦公大樓塌入地洞裡,三天後,東緬因州酸菜熱狗和辣熱狗最美味的飛翔熱狗屋也坍了進去。下水道的積水不時倒灌入民宅、公寓和辦公室,情況糟到連老岬區的居民都開始搬離。六月十日是貝西公園賽馬首日,傍晚八點開跑。不料第一場比賽賽馬跑到最後一段直線跑道時,看臺突然塌陷,造成六人受傷,包括擔任阿拉丁電影院經理直到一九七三年的福克斯沃斯先生。他一條腿骨折,睾丸有穿刺傷,在醫院住了兩週,出院後立刻決定搬去新罕布什爾州的桑默沃斯和姐姐同住。
他不是個案,德里開始瓦解。
他們看着醫護人員將救護車的後門關上,走到前座,車子開始上坡朝德里醫院駛去。理查德剛纔冒着生命和殘廢的危險將車攔下,生氣的駕駛員堅稱車上沒有空位,但理查德還是說服了他,將奧黛拉放上擔架,擺在車子地板上。
“接下來呢?”本問。他眼睛底下有兩個棕色大圈,脖子也沾了一圈髒兮兮的泥巴。
“我、我要回德里旅館去,”威廉說,“睡、睡他個十、十六小時。”
“我也是。”理查德說,隨即滿懷希望地看着貝弗莉:“你有煙嗎,美女?”
“沒有,”貝弗莉說,“我想我又要戒菸了。”
“好主意。”
他們開始緩緩上坡,四個人並肩前行。
“結、結束了。”威廉說。
本點點頭:“我們做到了,你做到了,威老大。”
“是我們做到了,”貝弗莉說,“我真希望能把埃迪帶上來,這是我最希望的事了。”
他們走到上主大街和波因特街口,一個穿着紅雨衣、綠雨鞋的男孩把紙船放在水溝裡玩。他擡頭髮現他們在看他,便怯生生地揮了揮手。威廉覺得他是那天在街上溜滑板的小孩——他朋友在運河上看到大白鯊的那個小孩。他笑着朝男孩走去。
“已、已經沒事了。”他說。
男孩認真打量他,隨即露出微笑,笑容燦爛,充滿希望。“是啊,”他說,“我想應該是。”
“用屁、屁股想也知道。”
男孩笑了。
“你以、以後溜滑、滑板會小、小心點?”
“應該不會。”男孩說,這回是威廉笑了。他忍着沒有伸手去摸男孩的頭髮——他可能討厭別人這樣——回到夥伴身邊。
“那小孩是誰?”理查德問。
“我朋友,”威廉雙手插進口袋說,“你們還記得上回我們出來的時候嗎?”
貝弗莉點點頭說:“埃迪帶我們回到荒原,不過卻跑到了河的另一頭,老岬區那一邊。”
“你和乾草堆推開抽水站的蓋子,”理查德對威廉說,“因爲你們倆最重。”
“沒錯,”本說,“是我們。那時太陽又出來了,但已經快下山了。”
“沒錯,”威廉說,“而且我們七個人都在。”
“沒有事情是永遠不變的。”理查德說。他回頭看了看剛纔爬過的山坡,嘆了口氣說:“比方說這個。”
他伸出雙手,掌心的細疤已經沒了。貝弗莉伸出手,本和威廉也是。所有人的手都很髒,但都沒有痕跡。
“沒有事情是永遠不變的。”理查德又說了一次。他擡頭望向威廉,威廉看見兩行淚水緩緩劃過他臉上的泥巴。
“或許只有愛吧。”本說。
“還有慾望。”貝弗莉說。
“朋友呢?”威廉問,問完露出微笑,“你怎麼說,賤嘴?”
“呃,”理查德笑着抹了抹眼睛,口齒不清地說,“我得想一想,孩子,我得想一想。”
威廉伸出雙手,其他人將手放上去,四人默默站了一會兒。雖然人少了,不再是七個,但還是能圍成一個圓。他們彼此相望。本也哭了,淚水從眼睛泉涌而出,但臉上掛着笑容。
“我好愛你們。”他說着緊緊摁着貝弗莉和理查德的手,摁了很久,接着將手鬆開,“不過,我們現在可以去吃早餐了嗎?還要打電話給邁克,跟他說我們安然無恙。”
“說得好,先生,”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說,“我時常想,你應該會沒事吧。你覺得呢,威老大?”
“我覺得你去死吧,理查德。”威廉也用西班牙腔說。
他們大笑着走進德里旅館。威廉推開大門,貝弗莉忽然瞥見一幕景象。她事後不曾向人提起,卻永難忘懷。她看見玻璃上出現他們的倒影,但不是四個人,而是六個,因爲埃迪走在理查德後面,斯坦利在威廉後面,臉上掛着他的經典表情,那似笑非笑的痞樣。
逃出/一九五八年八月十日黃昏
太陽落到地平線,有如一顆微微扁平的紅球,放射出單調昏熱的光線,灑在荒原上。其中一處抽水站的鐵蓋輕輕掀開、放下又掀開,接着開始往一邊滑。
“用、用力推,本,我的肩、肩膀快斷、斷了——”
鐵蓋繼續往一邊滑,最後翻落到水泥涵管四周的矮樹叢裡。七個孩子逐一從涵管內爬出來,四下張望,貓頭鷹似的默默眨着眼睛,臉上寫滿驚歎,有如不曾見過陽光的小孩。
“真安靜。”貝弗莉輕聲說。
周遭只有轟隆的水聲與令人犯困的蟲鳴。暴風雨已經過去,但坎都斯齊格河的水位依然很高。靠近鎮子那頭,離河水被混凝土夾住之處(所謂的運河)不遠,大水漫過了堤岸,但不嚴重,頂多幾間地下室淹水,就這樣。
斯坦利離開伙伴,沉思的臉上沒有表情。威廉轉頭看他,起先以爲斯坦利看見岸邊有小火——他一開始覺得是火,紅光亮得無法逼視。但當斯坦利伸出右手拾起火苗,光線角度隨之改變,他才發現那只是可樂瓶。瓶子很新、很乾淨,被人扔在河邊。他看見斯坦利抓住瓶頸,將瓶子倒過來,朝河邊凸出的巖棚上敲去。瓶子碎了,威廉發現其他人也在看。斯坦利低頭挑揀碎片,神情嚴肅、慎重而專注,最後挑了一小片。西斜的太陽照紅了那玻璃,又讓威廉覺得很像火焰。
斯坦利擡頭看他,威廉忽然懂了,徹底明白,完全同意。他往前一步,朝斯坦利伸出雙手,掌心向上。斯坦利倒着走到河裡,小黑蟲成羣貼着水面飛舞,威廉看見一隻閃着珍珠光澤的蜻蜓嗡嗡飛開,有如一道移動的彩虹遁入遠處岸邊。一隻青蛙開始低鳴,斯坦利抓起威廉的左手,用碎玻璃的尖端劃過他的掌心,切開皮膚滲出一道血絲,威廉興奮地想:這裡有好多生命!
“威廉?”
“當然,兩隻手都要。”
斯坦利割了他另一隻手。痛,但不嚴重。一隻夜鷹在某處鳴叫,聲音清冷而平和。威廉心想:那夜鷹正在呼喚月亮。
他低頭注視雙手,看見兩隻手掌都在流血。他環顧左右,其他人也來了。埃迪一手緊握噴劑,本的蒼白小腹從破破爛爛的運動衫裡鼓出來,理查德的眼鏡沒了,裸着一張臉感覺很怪,邁克安靜嚴肅,厚厚的嘴脣抿成一條線,貝弗莉仰着頭,瞪着清澈的大眼睛,頭髮雖然沾了泥巴,還是很好看。
我們幾個,我們幾個都在。
他看着他們,認真看着,看他們最後一眼。因爲他知道他們七人再也不會全員重聚了——不會像現在這樣。沒有人開口。貝弗莉伸出雙手,不久後,理查德和本也伸出手,邁克和埃迪也是。斯坦利用碎片逐一劃割他們的手掌,太陽緩緩落入地平線,玻璃光芒也從火紅變成玫瑰般的粉紅。夜鷹再次啼叫,威廉看見河面開始泛起薄霧,感覺自己好像和萬物融爲一體。他日後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這段短暫的狂喜,就像貝弗莉絕口不提自己看見門玻璃上出現兩個死去朋友的身影一樣。
微風拂過樹林和灌木,發出輕聲嘆息。威廉想:這裡真棒,我永遠不會忘記這裡。這裡很棒,他們也很棒,每一個人都棒。夜鷹又叫了一聲,甜蜜流暢,威廉頓時覺得和它融爲一體,彷彿他也將高歌着遁入暮靄之中,可以振翅在空中飛翔,遠走他鄉。
他看着貝弗莉,她朝他微笑。她閉上眼睛,將手伸向兩邊。威廉握住她左手,本牽起她右手。威廉感覺她溫熱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其他夥伴也依樣照做,所有人圍成一個圓,手牽着手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親密聯結在一起。
斯坦利眼神急迫地看着威廉,目光帶着恐懼。
“所、所有人發、發誓,”威廉說,“假如它沒、沒有死,你、你們發、發誓都要回、回來。”
“我發誓。”本說。
“我發誓。”理查德說。
“我也發誓。”貝弗莉說。
“我發誓。”邁克·漢倫呢喃道。
“嗯,我發誓。”埃迪聲音又低又細,幾不可聞。
“我也發誓。”斯坦利輕聲說,但語氣遲疑,而且低着頭。
“我、我發誓。”
就這樣,所有人都許下承諾。但他們又站了一會兒,沒有馬上離開,感覺力量存在於他們之間,在這個封閉的圓中。光線在他們臉上留下褪色的痕跡,太陽已經下山,夕照也逐漸黯淡。他們圍成一圈,夜色緩緩滲入荒原,淹沒了他們那年夏天反覆經過的小徑、玩槍和遊戲的空地、討論小孩子沒完沒了的問題的河堤,還有一邊抽貝弗莉的煙一邊注視水中雲的倒影的堤岸。白晝慢慢閉上了眼睛。
本先鬆開手。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只是搖搖頭走了。接着是理查德,然後是貝弗莉和邁克,兩人一起離開。沒有人開口。他們爬上堤岸回到了堪薩斯街,隨即分道揚鑣。二十七年後,威廉回想當時才發覺他們真的再也沒有全員到齊過了。常常是四個人,偶爾五個,有一兩次六個人,但從來不曾七個人同時出現。
威廉最後離開。他雙手放在搖搖晃晃的白欄杆上久久俯瞰荒原,夏日晚空出現第一批星星,天色由藍轉黑,他看着荒原被黑暗吞沒。
我再也不去那裡玩了,他忽然想,隨即發現自己竟然不覺得恐懼或難過,而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他又待了一會兒,接着轉身揮別荒原,朝家走去。他手插口袋走在漆黑的人行道上,不時瞄一眼兩旁的房子,注視映着黑夜的溫暖燈光。
走過一兩條街後,他加快腳步,想着熱騰騰的晚餐……又過了一兩條街,他開始吹起口哨。
德里:最後的插曲
“這年頭海上熱鬧得很,幾乎不可能不遇到船,甚至撞上。大家來來去去,”米克白先生把玩着眼鏡說,“大家來來去去,距離只是假象。”
——查爾斯·狄更斯,《大衛·科波菲爾》
一九八五年六月四日
威廉大約二十分鐘前來過,把筆記本拿給我——卡羅爾在圖書館的某一張桌子上看到這本冊子,威廉去找的時候交給了他。我以爲拉德馬赫警長會拿走,但他顯然碰都不想碰。
威廉的結巴又好轉了,但他短短四天內彷彿老了四歲。他跟我說奧黛拉預定明天出院,離開德里醫院(但我還得待着),搭私人救護車到北邊的班戈精神療養院。她身體沒有大礙——只有輕微的割傷和瘀青,都在痊癒。但心理上……
“你把她的手舉起來,她就會一直舉着,”威廉說,他坐在窗邊,雙手把玩着健怡汽水罐,“直到有人把她的手放回去。她的反射神經正常,但動作緩慢。醫生做了腦電波檢查,發現她的阿爾法波嚴重抑制。邁克,她得了緊、緊張性精神分裂症。”
我說:“我有個建議,或許不是太好,如果你不喜歡,儘管跟我說。”
“什麼建議?”
“我還得在醫院待上一週,”我說,“與其送奧黛拉去班戈,不如帶她住在我家,你覺得呢,威廉?陪她一週,跟她說話。就算她不搭腔也跟她講。她的……她的大小便正常嗎?”
“不。”威廉難過地說。
“你可以——我是說,你願意——”
“幫她把屎把尿嗎?”他笑了,但那笑容是那麼痛苦,讓我不得不轉頭避開,就像我父親當年告訴我鮑爾斯和雞的事情一樣。“嗯,我想我辦得到。”
“我不會叫你別自責,因爲你顯然做不到,”我說,“但別忘了你自己也覺得這一切大部分或全部都是註定的。奧黛拉的遭遇或許也是其中一部分。”
“我不、不應該大、大嘴巴,說出自己要、要去哪裡。”
沉默有時纔是上策——於是我沒有開口。
“好吧,”最後他說,“假如你堅持——”
“當然,我家鑰匙擺在樓下的服務檯,冰箱裡有兩塊戴莫尼可牛排,說不定那也是註定的。”
“她現在幾乎只吃軟的東西,還有流、流體食物。”
“呃,”我保持微笑,“誰曉得會不會有好事發生?食物儲藏室最上面那一層架子上有一瓶好酒,蒙岱維。國內產的,但很棒。”
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邁克。”
“別客氣,威老大。”
他放開我的手:“理查德今天早上飛回加州了。”
我點點頭:“你覺得你們會保持聯絡嗎?”
“可、可能吧,”他回答,“起碼一陣子。不過……”他靜靜望着我,“我想事情又會重演吧。”
“你說我們會忘記?”
“對。老實講,我覺得已經開始了。目前只是一些小事情,但我想範圍會愈來愈大。”
“也許這樣最好。”
“也許吧。”他望着窗外,手裡依然玩着那罐汽水,顯然想到了他的妻子。睜大眼睛、沉默、美麗,像個假人。緊張性精神分裂。關門,上鎖。他嘆了口氣。“也許。”
“本和貝弗莉呢?”
他轉頭看我,微微一笑說:“本邀她一起回內布拉斯加,她答應了,起碼先待一陣子。你知道她在芝加哥的朋友吧?”
我點點頭。貝弗莉告訴本,本昨天跟我說了。講得含蓄點(非常含蓄),貝弗莉這回對她的完美好老公湯姆的描述比上回真實多了。完美先生湯姆過去四年在情感、精神和肢體上禁錮她,爲了得知她的去處,還拷打她唯一的閨中密友。
“她跟我說她下下週會回芝加哥一趟,提報失蹤人口。我是說湯姆。”
“漂亮,”我說,“那裡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還有埃迪,我心裡想,但沒說出口。
“嗯,我想也是,”威廉說,“我猜她回芝加哥的時候,本會陪她一起去。但你知道很扯的是什麼嗎?”
“什麼?”
“我想她不太記得湯姆最後怎麼了。”
我看着他沒說話。
“她要麼忘了,要麼正在忘,”威廉說,“我自己也已經忘了那條走道是什麼樣子了。通往它巢穴的走、走道。我試着回想,但怪事發生了——我腦中竟然浮、浮現山羊過、過橋的畫面,和童話《三隻小山羊》的情節一模一樣,很扯吧?”
“他們最後還是會查出湯姆·羅根到德里了,”我說,“他肯定留下一堆紙質記錄,租車、機票。”
“這我倒不敢說,”威廉點了一根菸,說,“我猜他可能用現金買機票,而且用假名,車子可能買便宜的,甚至是偷的。”
“爲什麼?”
“拜託,”威廉說,“你真的以爲他大老遠跑來只是想打她一頓?”
我們四目相對了很久,接着他起身說:“聽着,邁克……”
“夠了,該走了,”我說,“我瞭解。”
他笑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後,他說:“謝謝你讓我借用房子,邁克。”
“我不敢保證一定有用,起碼我不曉得那房子有什麼療效。”
“呃……那就回頭見。”他說完做了一件怪事,雖然怪,但很可愛。他彎下腰親了我的臉頰:“願神保佑你,邁克,我不會跑遠。”
“事情也許會好轉,威廉,”我說,“別放棄希望,事情可能會好轉。”
他微笑點頭,但我想我們心中都浮現同一個詞:緊張性精神分裂症。
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
本和貝弗莉今天來向我道別。他們不打算搭飛機。本向赫茲車行租了一輛很棒的凱迪拉克,兩人決定開車上路,不用趕。他們注視彼此的眼神中有一種特別的情愫。我敢用退休金打賭,他們就算還沒在一起,抵達內布拉斯加之前也會成爲戀人。
貝弗莉抱了抱我,祝我早日康復,接着就哭了。
本也抱了我,隨即又問我會不會寫下來。他已經問了第三或第四次了。我說我會寫,真的會……至少寫一陣子,因爲這回我也和他們一樣。
我也開始遺忘。
就像威廉說的,現在只是些小事情、小細節,但感覺遺忘的範圍會擴大。或許再過一個月或一年,我只剩這本筆記能提醒自己德里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想甚至連文字都可能褪色,最後變成一片空白,和我當初在佛里斯百貨的文具區買下它時一樣。這個想法很可怕,尤其在白天,感覺很偏執……但在那些無眠之夜,你會相信那絕對可能發生。
遺忘……我想到就慌,卻也讓我感到放心。遺忘比任何事情都能讓我確定他們真的殺死它了,不再需要有人時時看守,等待週期再度來臨。
驚慌中帶着放心。我想我需要這種感覺,不管好不好受。
威廉打電話來說他和奧黛拉已經住進去了,她還是沒有好轉。
“我會永遠記得你。”這是貝弗莉和本離開前,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想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樣的答案。
一九八五年六月六日
今天《新聞報》的頭版有則報道很有意思,標題是:暴風雨迫使亨利放棄會堂擴建計劃。這裡的
亨利指的是蒂姆·亨利。他是房地產大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晚期有如一股旋風般來到德里。當初就是他和齊特納組成財團,興建了德里購物中心(根據頭版另一則報道,購物中心可能就此消失了)。蒂姆·亨利一心想發展德里,背後當然有謀利的動機,但不只如此。他是真心希望德里繁榮發達。他忽然放棄擴建計劃告訴了我幾件事,他對德里失去興趣只是其中之一。我想購物中心毀了可能也讓他財務吃緊。
不過,那篇報道也暗示受創的不止亨利一人。其他已經投資或想要投資德里未來的人也可能正在三思。當然,齊特納不用擔心這些事,因爲神已經在鎮中心坍塌時將他帶走了。至於其他和亨利想法一致的人,他們現在面臨一個大難題——一箇中心半數以上沉入水底的城鎮要怎麼重建?
我想,經過了這麼漫長而慘痛的歲月,德里可能終於要毀了……就像花期已過的龍葵一樣。
下午打電話給威廉·鄧布洛,奧黛拉還是沒有好轉。
一小時前,我打了另一通電話,想找加州的理查德·託齊爾。電話轉到了語音信箱,背景音樂是克里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的歌。留言機老是壞了我的時機。我留下姓名和電話,遲疑片刻,接着說我希望他又能戴隱形眼鏡了。我正打算掛上電話時,理查德接起電話說:“邁克!你好嗎?”聲音開懷溫暖……但顯然有點困惑,感覺就像接到陌生電話一樣。
“嗨,理查德,”我說,“我很好。”
“很好,還痛嗎?”
“還有一點,但一直在消退。癢更麻煩。我很期待他們拆掉我肋骨的繃帶。對了,我喜歡清水合唱團。”
理查德笑了:“屁,纔不是清水合唱團,是福格蒂新專輯裡的《搖滾女孩》。那張專輯叫《中外野》。你一首也沒聽過?”
“嗯。”
“你一定要買來聽,很棒,感覺就像……”他頓了半晌,然後說,“就像重回老時光。”
“我會去買的。”我說。我可能真的會買。我一向喜歡弗加迪。我想《綠河》是我最喜歡的清水合唱團專輯。回家吧,他說。在音量漸低前他說。
“威廉還好嗎?”
“我住院期間,他和奧黛拉替我看家。”
“很好,非常好,”他沉默片刻,“你想知道一件超級怪事嗎,邁克?”
“當然。”我說。我有把握他要說什麼。
“呃……我剛纔坐在書房裡聽新的《錢櫃》熱門預測,看文案,讀備忘錄……要看的東西堆了兩座小山,接下來一個月可能要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時纔夠,所以我把電話切到留言,但開着喇叭,這樣想接的電話還是能接,讓其他蠢蛋對着錄音機說話。我會讓你拖到留言,是因爲——”
“你一開始根本想不起來我是誰。”
“天哪,沒錯!你怎麼知道?”
“因爲我們又開始遺忘了,這回所有人都是。”
“邁克,你確定嗎?”
“斯坦利姓什麼?”我問他。
電話另一端陷入沉默——安靜了很久。我聽見微弱的女人說話聲,可能在奧馬哈……也可能在亞利桑那的路斯文或密歇根的弗林特。我聽見她的聲音,微弱得有如正要離開太陽系的火箭頭裡的航天員。我聽見她謝謝對方送的餅乾。
接着理查德不確定地說:“我覺得是安德伍德,但那不是猶太姓氏,對吧?”
“是烏里斯。”
“烏里斯!”理查德大喊,感覺鬆了一口氣,卻又很慌張。“天哪,我最討厭話到舌尖卻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參加問答遊戲,結果我說‘對不起,但我想我又開始拉肚子了,可以回家嗎?’一樣。但你還記得不是嗎,邁克,和上回一樣。”
“不,我是查通訊簿的。”
又是冗長的沉默,之後:“你不記得了?”
“不記得。”
“沒唬人?”
“沒唬人。”
“那就表示真的結束了。”他說,這回確實鬆了一口氣。
“嗯,我也覺得。”
長途沉默再度出現,落在緬因州和加州之間。我覺得我們心裡都想着同一件事:沒錯,結束了,再過六週或六個月,我們就會完全忘了彼此。結束了,而我們付出的代價就是友誼,還有斯坦利和埃迪的生命。各位知道嗎?我差點就忘了他們。聽起來或許很恐怖,但我真的差點忘了斯坦利和埃迪。埃迪得的是哮喘還是偏頭痛?我要是記得清楚就有鬼了。但我想應該是偏頭痛。我會問威廉,他一定知道。
“嘿,幫我問候威廉和他的漂亮老婆。”理查德用聽起來假假的愉悅口吻說。
“好的,理查德。”我說着閉上眼睛,按摩額頭。他記得威廉的妻子留在德里……但不記得她的名字,也忘了她發生了什麼事。
“要是你到洛杉磯來,你有我的號碼。我們可以聚一聚,一起吃個飯。”
“沒問題,”我覺得淚水涌上眼眶,“要是你回到這裡也一樣。”
“邁克?”
“什麼事?”
“我愛你,老兄。”
“我也是。”
“嘿,剋制點。”
“嗶嗶,理查德。”
他笑了:“是是是,聽聽就好,邁克。我說聽聽就好,孩子。”
說完他掛上電話,我也一樣。我躺回枕頭上,閉上眼睛久久沒有睜開。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接替波頓擔任警長的安德魯·拉德馬赫死了。事情很詭異,讓我忍不住聯想到之前發生在德里——並且纔剛終結——的所有事情。
鎮中心坍入運河,警察局和法院大樓就位於塌陷區邊緣,雖然沒有陷進去,但震動或洪水肯定損害了建築結構,只是沒人察覺。
據報載,拉德馬赫昨晚在辦公室工作到深夜。風雨和洪水過後,他每天都熬夜加班。警長室多年前就從三樓搬到五樓,正上方是存放各種檔案和無用公物的閣樓。其中一件公物是我之前提過的遊民椅,椅身是鐵做的,起碼三四百斤重。五月三十一日的大雨讓建築物積了不少水,顯然損害了閣樓的屋頂(至少報紙上是這麼說的)。總之,遊民椅直接從閣樓落到正在桌前閱讀舊檔案的拉德馬赫警長頭上,他當場死亡。布魯斯·安丁警官衝進辦公室,發現警長躺在桌子殘骸之間,手上依然握着筆。
又和威廉通了電話。他說奧黛拉開始吃固體食物,但其餘還是沒進展。我問他埃迪的毛病是哮喘,還是偏頭痛。
“哮喘,”他立刻回答,“你難道忘了他的噴劑了嗎?”
“當然。”我說。我當然記得,但那是因爲威廉提了。
“邁克?”
“怎麼?”
“他姓什麼?”
我看了看牀頭桌上的通訊簿,但沒有拿起來。“我不太記得了。”
“好像是柯克裡恩,”威廉說,語氣很沮喪,“但又不太像。不過,你把所有事情都記下來了,對吧?”
“對。”我說。
“謝天謝地。”
“關於奧黛拉,你有什麼打算嗎?”
“有一個,”他說,“但太瘋狂了,我不想說。”
“你確定?”
“嗯。”
“好吧。”
“邁克,真的很可怕,對吧?這種遺忘的速度。”
“是啊。”我說。真的是。
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
雷神公司原本計劃在德里設廠,預定七月破土動工,卻在最後一刻決定將新廠移到沃特維爾。德里《新聞報》頭版社論表達了失望之意……假如我沒有解讀錯誤,報社的話語間還帶着一絲恐懼。
我猜我知道威廉的打算。他必須儘快行動,在魔力從這個地方徹底消失(如果還沒消失)之前做出反應。
我想我先前的想法終究不算偏執。這本小冊子裡的人名和地名都在褪色。墨水顏色和質量不良,讓那些字比其他部分看起來要早寫了五十到七十五年。這事發生已經有四五天了。我敢說,這些人名和地名到了九月都會消失不見。
我想我應該有辦法留住。我可以不斷重寫。但我敢說重寫的名字還是會褪色,很快整件事就會變得徒勞無功——就像罰寫“我不在課堂上扔小紙團”一樣。我會不斷書寫對我毫無意義的人名、地名,完全想不出重寫的理由何在。
放手吧,放手吧。
威廉,動作快點……而且要小心。
一九八五年六月九日
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我在半夜醒來,驚慌失措無法呼吸,卻想不起夢到了什麼。我伸手去抓呼叫鈕,卻按不下去。看見馬克·拉莫尼卡拿着注射器來到病房……亨利·鮑爾斯拿着折刀闖了進來。
我抓起通訊簿,打到內布拉斯加州找本·漢斯科姆……地址和電話號碼褪色得更厲害了,但還看得出來。沒人。電話公司的語音系統告訴我該號碼已經停止使用了。
本是不是很胖?還是有內翻足?
我醒着到天亮。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
他們說我明天可以出院回家。
我打電話給威廉,告訴他這件事——我猜我是想警告他時間更短了。威廉是我唯一清楚記得的人,我相信我也是他唯一清楚記得的人,我想是因爲我們兩個都還在德里。
“好的,”威廉說,“明天我們就離開。”
“你還是有那個打算?”
“嗯,看來該試試看了。”
“小心點。”
他笑了,說了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話:“溜滑、滑板是不、不可能小、小心的,兄弟。”
“那我怎麼知道結果如何,威廉?”
“你會知道的。”說完他就掛斷了。
無論結果如何,我的心都與你同在,威廉。我的心與他們同在。我想就算我們忘了彼此,在夢中也會記得。
這份日誌即將落幕了——我想它終將只會是一本日誌,德里的惡事與怪誕永遠不會離開這些紙頁。我無所謂。我想明天出院之後,我終於可以開始思考新的生活了……雖然我還不知道那會是什麼。
我愛你們,你們知道的。
我非常愛你們。
尾聲 威廉·鄧布洛打擊魔鬼(二)
新娘還在騎小馬,我就認識她了
新娘還在大街逛,我就認識她了
新娘還在跑派對,我就認識她了
新娘還在玩搖滾,我就認識她了
——尼克·洛
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兄弟。
——某個孩子
夏日正午。
威廉裸身站在邁克·漢倫家的臥室裡,看着門上鏡中自己乾瘦的身影。窗外的光照得他的禿頭閃閃發亮,地板和牆上都有他的影子。他胸口無毛,大小腿細瘦而結實,肌肉明顯。不過,他心想,這絕對是大人的身體沒錯。小腹是多吃了幾塊上等牛排、多喝了幾瓶麒麟啤酒,在泳池邊多吃了幾個魯本或法式三明治而非輕食午餐的結果。你屁股也下垂了,威廉老弟。只要沒宿醉,狀態夠好,你還是能爽到,但已經不像十七歲那樣馬力十足了。你腰部有了游泳圈,睾丸也像中年人一樣開始鬆垮了,臉上出現十七歲時沒有的皺紋……媽的,你第一張作者玉照沒有這些皺紋,那時的你努力裝出老成的模樣……只要不幼稚就好。威廉老弟,你是人老心不老,這樣會害死自己的。
他穿上內褲。
要是我們相信我剛纔想的,就不可能……完成我們所做的事。
因爲他其實不太記得他們到底做了什麼,也忘了奧黛拉爲什麼得了緊張性精神分裂症。他只曉得自己現在該做什麼,而且知道如果不現在做,就會連該做什麼也忘記。奧黛拉在樓下,坐着邁克的安樂椅,頭髮披垂肩頭,心蕩神馳地望着電視裡播放的《來電賺獎金》。她不會說話,除非有人帶她,否則也不會動。
這回不一樣。你太老了,老兄,相信吧。
纔不要。
那就死在德里吧,誰稀罕?
他套上運動襪,穿上帶來的牛仔褲和昨天在班戈“T恤王”買的無袖汗衫。汗衫是亮橘色的,胸口寫着:緬因德里?什麼鳥地方?他坐在邁克牀上——他和行屍走肉般的妻子同睡了一週的牀——穿上鞋……凱茲帆布鞋,也是昨天在班戈買的。
他起身重新打量鏡中的自己,只見一箇中年男子穿得跟小孩一樣。
你看起來真可笑。
哪個小孩不是?
你不是小孩了,放棄吧!
“去你的,我偏要瘋狂一下。”威廉輕聲說道,隨即離開房間。
其後數年,他在夢中總是隻身離開德里。城鎮一片荒蕪,所有人都走了。西百老匯的神學院和維多利亞式樓房映着火紅晚霞,有如一幢幢黑影。你曾見過的所有夕陽融爲一體。
他踩在水泥路上,聽見腳步聲迴盪。四下靜寂,只有水流過排水道的轟鳴聲。
他將銀仔牽到車道立好,再次檢查輪胎。前輪還好,但後輪感覺有一點沒氣。他拿出邁克買的打氣筒把氣打足,將打氣筒收回去,接着檢查紙牌和曬衣夾。輪子轉動依然會發出令人興奮的機關槍聲,和他童年時的回憶一樣。很好。
你瘋了。
也許吧,等着瞧。
他走回車庫,拿出三合一潤滑油替鏈子和齒輪上油,接着起身注視銀仔,抓住喇叭試探地輕輕一按。聲音很好。他點點頭,走進屋裡。
他再次環顧那些地方,眼前的景物依舊如故:德里小學的笨重磚牆、親吻橋上覆雜的名字縮寫,還有滿懷激情準備一展宏圖,最後卻成了保險經紀人、汽車業務員、侍者和美容師的高中生。天空中的夕陽紅得有如在滴血,他看見保羅·班揚的雕像及隔開堪薩斯街和荒原的白色欄杆。威廉看着它們,這些事物將永遠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的心充滿愛與恐懼,讓他心碎。
離開吧,離開德里,他想,我們就要離開了。假如這是故事,也來到最後五六頁了。準備將書放上架子,永遠忘了它吧。夕陽西下,四周只有我的腳步聲和排水道里的水聲,《來電賺獎金》播完了,現在是《幸運輪盤》。
奧黛拉愣愣地坐在電視機前,眼睛不曾離開屏幕。威廉關上了電視,她的神情姿態完全沒有改變。
“奧黛拉,”他說着走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走吧。”
她沒有動。她的手在他手裡,溫暖如蠟。威廉牽起她放在邁克安樂椅上的另一隻手,將她拉了起來。他已經幫她打扮好了,穿得和他差不多,牛仔褲加藍色無袖上衣,看起來可愛極了,只可惜一雙大眼空洞無神。
“走、走吧。”他又說了一次,隨即帶她出門走進廚房,走出屋外。她很配合……但若不是威廉摟着她的腰,攙扶她走下臺階,她一定會摔出後門廊,跌個狗吃屎。
他帶她走到銀仔立着的地方,夏日正午的陽光明豔燦爛。奧黛拉站在腳踏車旁,靜靜地注視着邁克的車庫。
“上車吧,奧黛拉。”
她沒有動。威廉耐心地擡起她的一條長腿,幫她跨過銀仔後輪上的置物架。奧黛拉跨立在置物架上,胯下懸空,威廉伸手輕輕按壓她的頭,奧黛拉坐了下來。
他坐上銀仔的椅墊,用腳跟踢起腳架。他正想伸手到背後抓住奧黛拉的手,讓她摟住他的腰,她的手竟然主動伸了過來,有如兩隻茫然的小老鼠。
他低頭看着奧黛拉的雙手,心跳加速,感覺心臟就要從胸口跳到喉嚨了。這是奧黛拉一週來首次自發行動,起碼據他所知……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這是她頭一回自發行動……不管那件事到底是什麼。
“奧黛拉?”
沒有迴應。他想扭頭看她,可是做不到。他只看見她雙手抱着他的腰,指甲上殘留着紅色指甲油,是之前英國小鎮一個活潑開朗又有天分的年輕女孩子幫她塗上的。
“我們去兜兜風。”威廉說完開始推着銀仔朝帕莫巷前進,傾聽輪胎軋過碎石的聲音。“抓緊了,奧黛拉,我想……我想我會騎得蠻、蠻快的。”
如果我沒退縮的話。
他想起剛回德里時遇見的男孩。那時那件事還在發生。那孩子說,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
你說得對極了,孩子。
“奧黛拉,你準備好了嗎?”
沒有回答。但她抱着他的腰的手是不是收緊了一點點?是他想太多了嗎?
他推着銀仔走到車道盡頭,轉頭往右看。帕莫巷直通上主大街,左轉就是通往鎮中心的山路。下坡,加速。想到那畫面就讓他害怕,心生不安(老骨頭很容易斷的,威廉小弟),但恐懼的念頭還來不及浮現就消失了。然而……不是隻有不安而已,對吧?沒錯,還有渴望……當他看見那男孩挾着滑板走過時,心裡有的那種感覺。渴望加速,感受風從你面前掃過,分不清自己是在衝向什麼,還是逃離什麼,只是直往前衝,振翅飛翔。
不安與渴望。這就是世界與渴求的差別,就是在乎後果的大人和想要就去要的小孩之間的距離。天壤之別。但其實沒差那麼多。兩者緊密相連。就好像雲霄飛車爬到軌道最頂端,就要滑下第一個陡坡,旅程才正要開始一樣。
威廉閉上眼睛,感受妻子毫無生氣的輕柔身軀,感受前方的斜坡和自己體內的心跳。
真實,勇敢,挺身而出。
他開始推動銀仔:“想來點刺激的嗎,奧黛拉?”
沒有迴應。但沒關係,他已經準備好了。
“那就抓好囉。”
他踩動踏板,起初很累。銀仔左右搖擺,感覺很危險。奧黛拉的體重更增添了平衡的困難……但她顯然在試着平衡,甚至本能地這麼做,否則他們早就摔倒了。威廉站在踏板上,雙手瘋狂地抓緊握把,仰頭向天,眯起眼睛,脖子上青筋暴露。
我就要摔到街上,害她和我頭破血流了——
(不會的衝吧威廉衝吧管他的去衝吧)
他站在踏板上猛力踩踏,感覺過去二十年抽的煙在飆高的血壓和瘋狂的心跳中沸騰。去你媽的!他心想,一股狂烈的興奮襲上全身,讓他咧嘴大笑。
紙牌起初只是單發射擊,現在開始加速。這些紙牌是全新的,發出的聲音又好聽又響亮。威廉感覺微風拂過他的禿頭,於是笑得更開了。我弄出風了,他心想,我踩動該死的踏板弄出風了。
巷口的“停止”標誌愈來愈近,威廉原本準備踩剎車……隨即(他愈笑愈開心,牙齒愈露愈多)又開始踩踏。
威廉·鄧布洛不顧“停止”標誌,左轉彎上了貝西公園上方的上主大街。奧黛拉的體重再度壞事,差點讓他們失去平衡狠狠摔跤。腳踏車搖晃顫動,隨即回正。風更強了,吹涼他的額頭,將汗水蒸發,掃過他的耳朵,發出醉人的聲響,有一點像貼着海螺聽見的海水聲,但其實世界上任何聲音都比不上它。威廉覺得溜滑板的男孩一定很熟悉這個聲音。但你很快就會失去它的,孩子,他想,事情終究會改變,很賤,所以做好準備吧。
威廉愈踩愈快,速度讓他騎得更穩。保羅·班揚的雕像殘骸在他左手邊,有如傾倒的巨神像。威廉大喊:“唷嗬,銀仔,衝啊!”
奧黛拉收緊抱住他腰間的手,他感覺她的身體在他背後扭動,但他不急着轉頭看她……不用急,也沒必要。他加速踩踏,張口大笑,路人紛紛轉頭望着這個高高瘦瘦的禿頭男子,看他彎腰減低風阻,騎着腳踏車呼嘯經過貝西公園。
上主大街開始下坡,以陡峭的角度朝坍塌的鎮中心奔去。一個聲音在他心底低聲警告,再不減速就來不及了,銀仔會像一隻衝出地獄的蝙蝠般墜入下沉的三岔路口,害死他和奧黛拉。
但他沒有剎車,反而繼續踩,讓腳踏車飆得更快。他現在已經奔馳如飛了,沿着主大街一路往下。他看見橘白相間的防撞護欄,還有擺在坍塌處邊緣、飄着濃煙和鬼火般的火焰的薰火盆。他看見樓房頂層突出於馬路之上,有如瘋子的想象世界中的景物。
“唷嗬,銀仔,衝啊!”威廉興奮地大喊,不顧一切往下衝,最後一次意識到德里是他的故鄉,意識到自己在真實的天空下活着,意識到一切除了渴望還是渴望。
他騎着銀仔往下衝,衝去打擊魔鬼。
離開了。
於是你離開,心裡有回頭的衝動,在夕陽下山前回頭一次,最後一次欣賞新英格蘭簡潔的天際線——尖頂、儲水塔和扛着斧頭的保羅。但回頭可能不是什麼好主意——所有的故事都這麼說。瞧瞧羅得的妻子。最好別回頭,最好相信從此將會永遠美滿幸福——很有可能,誰說沒有這種結局的?不是所有駛入黑暗的船隻都再也見不到陽光或回不到另一個孩子手上。假如生命能告訴我們什麼,那就是世上有太多的幸福結局,如果這樣還不信神,那就應該好好檢查自己的腦袋了。
你離開,在太陽開始下山時匆匆離開,他在夢裡想道。你就是那樣做的。要是再多想想,也許會想到鬼魂……日落時站在水中的孩子的鬼魂。他們手牽着手圍成一圈,神情年輕、篤定而堅韌……非常堅韌,總之足以讓他們成爲未來的他們,說不定還足以讓他們明白:未來的他們必須心懷過去的自己,纔有辦法開始嘗試瞭解死亡。圓圈閉合,命運之輪轉動,如此而已。
你無須回頭就能見到那些孩子。你心中有一個角落將永遠見得到他們,和他們同在,愛着他們。他們不一定是你最好的那一面,但他們曾經一度是你未來的全部。
孩子,我愛你們,我深愛着你們。
所以,趕緊走吧,趁最後一道光線消失前離開。遠離德里,遠離回憶……但別離開渴望。留下它,留下那燦爛的珍寶。它是我們童年所是、所相信的一切,在我們彷徨失落、夜風呼號時,它依然閃亮。
快離開吧,同時保持微笑。打開收音機放點搖滾樂,鼓起所有勇氣和信念迎向生命。真實、勇敢、挺身而出。
其餘淨是黑暗。
“嘿!”
“嘿,先生,你——”
“小心!”
“那個蠢蛋會——”
話語從他耳際掃過,有如微風中的旗子或鬆脫的氣球一樣毫無意義。防撞護欄到了,他聞到薰火盆發出的煤油味,看見之前街道所在的地方漆黑一片,聽到慍怒的水流匆匆穿過糾結的黑暗。那聲音讓他發笑。
他讓銀仔猛然左轉,只差一點就要撞上護欄,牛仔褲一邊褲管真的擦過了護欄邊緣。銀仔的輪胎離柏油消失處不到八釐米,幾乎沒有迴旋的空間。前方道路被水侵蝕無蹤,卡西珠寶店外的人行道也被削去一半。人行道被硬生生切斷,而護欄就立在邊緣。
“威廉?”是奧黛拉的聲音,聽起來很迷糊,有一點沙啞,彷彿剛從沉沉的夢中醒來。“威廉,我們在哪裡?在做什麼?”
卡西珠寶店的櫥窗裡空空蕩蕩。“唷嗬,銀仔!”威廉大喊一聲,將車把對準和櫥窗成直角的防撞護欄。“唷嗬,銀仔,衝啊!”
銀仔以超過六十公里的時速撞飛了護欄,護欄中央的擋板被拋往一個方向,A形架則拋往另外兩頭。奧黛拉嚇得尖叫,緊緊抱住威廉,讓他無法呼吸。主大街、運河街和堪薩斯街上的路人站在門口或人行道上,全都看着他們。
銀仔衝上切斷的人行道,威廉感覺左邊臀部和膝蓋擦到珠寶店的牆面。他覺得銀仔的後輪突然下墜,知道他們後方的人行道塌陷了——
但銀仔的前輪讓他們回到了堅實的路面上。威廉轉彎避開翻倒的垃圾桶,再度衝回街上。他猛按剎車,發出尖銳的聲音。他看見一輛大卡車的散熱器不斷逼近,卻還是止不住地笑。他在卡車撞上來的一秒鐘前閃過對方。媽的,還有時間嘛!
威廉歡呼尖叫,淚水涌出眼眶。他按響喇叭,傾聽每一次的粗嘎聲響埋入明亮的日光中。
“威廉,你會害死我們兩個!”奧黛拉大喊,雖然語帶驚恐,但她也在笑。
威廉傾斜車身,但這回感覺奧黛拉也一起傾斜,讓腳踏車更好掌控,讓他們倆和銀仔合而爲一,成爲三個活生生的人,起碼在那一瞬間。
“你真的那樣覺得嗎?”他吼了回去。
“不是覺得,是知道!”她大喊,接着抓住他的胯下,感覺到他巨大而歡樂的堅挺,“但不要停!”
不過,事情不是他能控制的。一里坡讓銀仔不斷減速,紙牌聲也從怒吼變回了單發射擊。威廉停下腳踏車回頭看她。奧黛拉臉色蒼白,瞪大眼睛,顯然既害怕又迷惘……但神志清醒,而且在笑。
“奧黛拉。”他說完也跟着笑了。他扶她跨下銀仔,將車隨便靠在牆邊,將她擁入懷中,親吻她的額頭、眼睛、臉頰、雙脣、脖子和胸部。
她緊抱着他。
“威廉,發生了什麼事?我只記得在班戈起飛,之後就完全沒印象了。你還好嗎?”
“我很好。”
“我呢?”
“你現在好了。”
她推開威廉,仔細地打量着他:“威廉,你還會結巴嗎?”
“不會,”他說完又吻了她,“我不結巴了。”
“完全好了?”
“沒錯,”他說,“我想我這回完全好了。”
“你是不是提到兜風?”
“我不曉得,是嗎?”
“我愛你。”她說。
威廉點頭微笑。他笑起來很年輕,有沒有禿頭都一樣。“我也愛你,”他說,“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
他從夢中醒來,不記得自己夢了什麼,只記得夢見自己變回孩子。他輕摸妻子光滑的背部。她正睡得香甜,沉浸在夢中。他覺得當小孩很好,但當大人也不錯,能思索童年的奧秘……思索童年的信念與渴望。我有一天要把這一切寫下來,他心想,但知道這只是心血來潮,剛醒來的遐想。不過,在如此乾淨安寧的早晨想這些事,感覺很好。童年自有其甜蜜之謎,突顯了死亡的真實,進而界定了勇氣與愛。往前看必然也得往後望,每個生命都在仿效永恆,有如轉輪。
每當威廉·鄧布洛清晨從夢裡醒來,幾乎就要想起童年,想起和他共度童年的朋友時,他就會想起這些。
——全書完——
本書於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在緬因州班戈市動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完成於緬因州班戈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