鞦韆架下, 鋪着碎花棉布,棉布下面是一張看上去頗有些年頭的涼蓆。
陳水蹲下身子,摸着那張涼蓆, 低聲說:“這個不是早就被你扔了嗎?”她實在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這個記錄着他們的青春和荒唐, 有着特殊意義的舊物。
“是扔了啊, 不過當天晚上我又撿了回來!”
於晉站在陳水身後, 望着她的清涼小背心, 心裡涼絲絲的,感覺怪舒服。
“你都不知道當時有多驚險,我去撿回這玩意的時候, 正巧看到一個拾荒者在垃圾桶裡亂翻,我心裡着急啊, 害怕他翻出我扔掉的那隻大麻袋, 那裡面的東西都是跟咱倆有關的, 哪能讓別人給撿了去!”
“你把我送的東西都裝進麻袋裡,扔了?”
“那天我快被你氣死了, 回到家看見你送的那些東西就生氣,所以乾脆眼不見爲淨,一股腦裝進了麻袋!不過你也知道我,腦子一熱做出的事多半都會後悔,我扔完東西回家睡覺, 晚上醒來就徹底後悔了!”
“於晉, 比下賤我永遠都自嘆不如!”
明明是自己扔了的東西, 又拼命去撿回來, 這樣較勁可真沒意思!
“那個拾荒者以爲我是閒着沒事幹來捉弄他的, 罵我不學好,大晚上的跑出來讓家裡着急, 拿着柺杖就要打我,我拖着那隻大麻袋跑了一路,最後跑進小區後,還回頭對他做鬼臉!他卻笑了笑,一瘸一拐的走了,後來你猜怎麼着?”於晉露出神秘笑容,賣了個關子。
陳水抱着自己那塊西瓜,大口吃着,沒有搭腔,於晉雙手一拍,大笑了起來:“你肯定猜不出來!有一天晚上他出來工作的時候,拼死救了一個被拐買的孩子,竟然成了人人稱讚的大英雄,現在人家在一家國營企業當門衛,還找了個老實巴交的老伴,日子過得別提多好了!”
“還挺勵志!我西瓜快吃完了,那位爾姐的故事你是不是不打算講了?”
東拉西扯跟爾姐完全不搭邊,還說什麼變.性.人,全是哄她玩的吧!
“講!當然要講!我這裡不還有西瓜嗎,你想吃就直說嘛!”
於晉將西瓜悉數抱給了陳水,好不慷慨大方,陳水臉上一抽,扭過身子換了個方向不願理他。
她又不是豬!哪裡能吃那麼多!
於晉又迅速將西瓜抱回來,挖出中間的幾塊分給陳水,努了努嘴,示意不用客氣!
“陳水,講爾姐之前,能不能先問你個問題?”
這會,兩人背靠背而坐,誰也看不到誰。
“你問!”
“我以前送你的東西,你弄哪去了,是不是都帶你大學裡去了?”
陳水側了側腦袋,冷笑:“我放在書櫃最下面了,你沒去找嗎?”
“我找了啊,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能找的我都找了,可是一件也沒看到!問美淑媽媽,她也不知道你把它們怎麼了!後來我還去附近垃圾桶裡找過,連一根毛都沒有見到,所以……”
於晉的聲音漸漸弱下來,即使被陳水死命扯的耳朵生疼 ,卻也不敢叫喚一聲。
陳水半跪在於晉背後,揪着他的兩隻耳朵,有種想狠狠咬人的衝動。
“你怎麼這麼不要臉!是你跟我絕交,說什麼老死不相往來,憑什麼趁我不在的時候到我房間裡亂翻東西?”竟然還跑去垃圾桶裡找,以爲人人都跟他一樣那麼沒腦子!
“我這不是怕你犯糊塗真把我送的東西給扔了嗎?當時我還想着,要是你真扔了,我卻把它們找回來保存好,哪天你後悔的時候,我就一件一件拿出來給你一個驚喜!”
“我把它們埋在爸爸的墳前了,所以你註定要失望,因爲我永遠都不會後悔那樣做!”陳水像是突然沒了力氣,轉身坐下來,將腦袋靠在膝蓋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於晉心裡咯噔了一下,特別想立刻回抱住她,可又怕表現的太過明顯讓她更加難過,最後思索了十幾秒拍着大腿笑了起來。
“這樣嘛,那也算是適得其所,挺好!挺好!我送你的那些東西都是精挑細選,甚至自己親手做的,現在能替你守在最愛的父親墳前,比我扔垃圾桶什麼的高明出百倍啊!就是不知道咱爸他老人家會不會嫌棄?”
陳水他爸死得早,也死的慘,雖被國家追封爲烈士,還給了一大筆撫卹金,可是對當年只有八歲的陳水來說,失去父親,是什麼補償都換不回來的!想起自己那時候還總是欺負捉弄她,心裡真是遺憾極了!
“你那些東西都四年多了,咱爸估計都看膩了,要不把你送我的東西也給他老人家送過去,怎麼樣?”
“包括這個嗎?”
陳水倏地站起來,指着於晉屁股底下那張涼蓆。
“呃,還是算了!改天我買點好東西再給咱爸帶過去吧!”
於晉灰溜溜的摸了摸鼻子,要是被陳水她爸知道這涼蓆上面的秘密,估計會氣的從地底下跑出來掐死他!
“誰跟你是咱爸,臭不要臉!”陳水白了他一眼,打算起身回房間睡覺。
“別急啊,爾姐的故事還沒講呢!”
陳水打了個哈欠,“留着下次吧!”這睡前故事聽多了也挺沒意思。
“我還沒困呢,你再陪我聊一會!”於晉指了指天空,“你看這夜色多美!走,我帶你去樓頂看星星!”
零零星星的三兩顆,一眼就看完了,有什麼好看的!陳水暗暗發了個牢騷,不情願的跟着於晉上了樓頂天台。
那張涼蓆又被於晉帶上了天台,陳水站在一邊,看着他跟個小媳婦似的鋪着碎花牀單,只覺得太過好笑。
“你現在的形象,跟你的身份不太匹配!”
“怎麼不匹配?在自己家裡,還能跟在外面一樣嗎?還不是怎麼高興怎麼來!”
於晉鋪好了小碎花,又興沖沖跑下去取了兩隻枕頭,往那裡輕輕一放,自己率先躺下來,手舞足蹈的打了個滾。
“太爽了!好久沒這麼舒服了!你不是困了,來,睡吧!”
陳水猶豫了一下,在小碎花一角坐下來,望着天空中慘淡灰濛的星星,睏意全無。
他們努力尋找星座,說起從前的糗事,最後兩人都躺在小碎花上,仰望着星空發呆。
“陳水,你還記得嗎?以前美淑媽媽騙你說天上有神仙,都住在星星裡,只有心誠之人才會見到他們!你便每晚望着南邊的星星,希望看到神仙下凡。現在都長這麼大了,可知道神話都是騙人的了吧!”
迷迷糊糊間聽到於晉說起這個,陳水彎起嘴角肯定的說:“星星裡當然有神仙啊!爸爸他一定住在那裡!”
於晉猛然一頓,有些後悔自己多說話。
陳水伸出手指,指向南方:“我猜那裡一定沒有執行不完的任務,沒有惡劣危險的環境,更沒有任性不聽勸的大學生,爸爸的身邊一定也有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每天陪着他,開心快樂!”
於晉遲疑着握住了那隻手,感覺到那手心裡的冷汗時,他覺得自己應該立刻抱住身邊這個女孩。
他果然這麼做了,而她也沒有反抗,他便將腦袋靠在她背上。
“陳水,玉範山美嗎?”
“很美!”
“當年就算我們沒有吵架絕交,你也不會留在香城對不對?”
“是!我早就計劃好,要去離玉範山最近的大學讀書!”
“那你的計劃裡,可曾有過我?”於晉可憐兮兮的探起身子,委屈的撅起了嘴巴。
陳水沉默了幾秒,甩開於晉的手坐起身,搖頭。
“就算我們沒有絕交,還是熱戀中的男女朋友,我也不會要求你陪我去那裡。那裡條件不怎麼好,你去了不合適!更重要的,你是你,我是我,追求的夢想是不同的!”
於晉從後方伸過來兩隻胳膊,狠狠勒緊陳水的腰,發狠低吼:“你連問都不問我,又怎知我去了合不合適!”
“你不喜歡規規矩矩讀大學,夢想成爲像歌神那樣的人物,雖然現在你還不是,但起碼也已經在這個圈子裡站穩了腳,若是當初跟我一起去了那裡,或許現在你還在爲到底投哪家公司簡歷發愁!”
“所以說,這四年來你對我不聞不問,不回來看我一眼,也是爲了我好?你可真偉大!”
“你怎麼又提這件事!這四年裡你不也一樣這麼對我的嗎?我一個人在爸爸墳前痛哭的時候,也期盼過你突然出現,讓我有個臂膀可以依靠,但是你沒有,所以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再執着於過去?”
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眨着眼睛,漸漸失去了全部的亮光,烏雲遮住了它們,大風呼嘯而過,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要下雨了,下去吧!”
陳水覺得心好累,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那麼想念父親,想在夢裡見他一面。
於晉拉住她不放手:“你早早爲自己定好了目標,走的那麼幹脆,是不是心裡根本就沒有我?”
陳水頓時心涼,若沒有的話 ,她會那麼傻乎乎的陪他做那種荒唐的生理實驗課!
即便最後她逃了,可當時是真的想要將身心交付的啊!
雨點重重砸了下來,看樣子該是一陣疾風驟雨。
“有沒有現在對你來說還有意義嗎?於晉,別耍脾氣,有話下去再說!”
“不下!淋死算了!”牛脾氣上來了,某人又開始任性妄爲。
看到那張臉上流下一行又一行的水,陳水分不清他是否哭了,只是氣的扭住他的耳朵,指向樓下:“要死就趕緊跳下去,別死在我面前!”
等她躺在牀上正打算熄燈睡覺的時候,聽到於晉打着噴嚏進來了,終還是不忍心不管,又起牀跑下樓,拿了一條浴巾遞給他。
“快去洗澡,換身乾淨衣服!”
陳水說完便走,卻突然被他從背後摟住:“今年讓我陪你去玉範山,好嗎?”
“你不是最害怕那種東西嗎,不必逞強!”
“以後每年我都陪你去!”
每年?聽起來很感動,可他的身份根本不適合出現在那裡啊!
陳水嘆息一聲,不想再多做爭執,疲憊的點點頭:“好!”
陳水做了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個夢,夢裡父親的臉一直是模糊的,但他聲音溫和,一直抱着她喊乖女兒,然而就在她抱着爸爸說永遠都要跟爸爸在一起的時候,突然看到爸爸趴在地上,滿身是血,很痛苦的喊她的名字。
陳水又驚又痛,哭着喊着要去抱住爸爸,卻怎麼也挪動不了,有那麼一瞬間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即便痛苦至此,她也不願醒來。
於晉穿着四角內褲衝進來的時候,陳水牀上的枕頭已經溼透了一半,他心疼的抱住她,拍着她的後背。
“我在這呢!在呢!別怕!”
陳水對他又推又打,他顧不得反抗,只是死死抱住她,輕聲喊着她的名字,最後她終於安靜下來,帶着一臉的淚水,埋頭在他的臂彎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