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淡笑着看了他一眼:“有那個必要嗎?”
牛偉邦一路上都在觀察,沒發現天浩有什麼破綻。他大度地揮了揮手:“你去前面,讓你的人打開寨門。”
天浩點點頭,雙腿用力夾了一下馬腹,來到騎兵陣列最前端,打開揹包,取出一塊半米見方的黑布,借過旁邊騎兵手中的長槍,將那塊布穿在長矛頂端,左右搖動了幾下。
蠻族的染料來源於自然。村民們在海邊捕到一些烏賊,用它們的墨汁染了些黑布。
“左二,右三。”巫彭注視着天浩的動作,喃喃自語:“這是他們約定的信號?”
從這個位置看不到寨門。幾分鐘後,長林帶着幾個人從警戒塔方向匆匆跑來,遠遠看到騎在馬上的天浩,他們臉上紛紛露出釋然的微笑。
大隊騎兵繼續前進。
巫彭凝視着逐漸接近的高塔。六座、七座、八座……距離磐石寨越近,進入視線的塔樓數量就越多。灰白色塔身與周圍環境融爲一體,周圍是大大小小的磚石建築。
走到近處,仍然沒有看到寨門。
來到最外側塔樓近處的時候,巫彭示意暫停前進。他從馬上跳下,走到塔樓基座前,伸手摸了一下堅硬的牆壁,發現那與自己所想一樣,是整塊的岩石。
牛偉邦從隊伍後面策馬上前,來到近處,從馬背上俯下身子問:“大國師,怎麼了?”
“沒什麼。”巫彭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遙遠遠處的目光如炬:“別騎馬了,下來陪着我一起走走。”
看着這一切,天浩沒有插話,遠遠走在隊伍靠後的位置。
沿途,高低錯落的建築讓巫彭多次停下腳步仔細查看。這裡的房屋格局令他感到迷惑,道路雖然寬敞,卻拐來拐去非常複雜。很多本該是直來直去的大路,偏偏被一幢房屋從中間隔斷,不得不繞着建築外牆多走出上百米,才能來到大路的另一側。
牛偉邦覺得很困惑:“奇怪,在外面的時候,我看這磐石寨不大啊!怎麼進來以後繞來繞去走了這麼遠?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座迷宮。”經驗豐富的巫彭淡淡地說:“這裡所有的建築都是爲了應對戰爭。狹窄區域能有效分散兵力,只要熟悉地形,外面攻進來的敵人會被隔離成小塊,數量再多也是死。”
說着,他指了一下距離最近的塔樓:“那上面全是弓箭手,還有重型弩炮,你再看看這下面的房子,平平整整,沒有屋檐。而且房門全是朝着寨子內部方向開。不知道地形狀況冒冒失失攻進來,根本不可能活着離開。”
牛偉邦臉上露出思索的表情:“這裡的房子全是磚石結構,這種建造法很費時間,需要的人很多。我不明白,他們哪來那麼多精力搞這個?不種地了?不吃飯了?”
巫彭整了整身上的皮袍:“先進去再說吧!我有種預感,統管磐石寨的這個年輕人,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驚喜。”
……
原木構成的寨牆已經拆除了三分之一,剩餘部分與高塔和外圍建築連接起來,形成一道不太規則的屏障。寨門敞開着,除了塔樓上負責警戒的哨兵,老祭司巫行與狩獵隊長永鋼帶領所有人沿大路兩邊排開,迎候着遠來的客人。
“大國師!”遠遠看到從道路盡頭走來的巫彭,老祭司連忙雙喜跪倒,額頭緊貼着地面。
在他身後,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是大王。”
“還有國師。”
無論牛偉邦還是巫彭,對磐石寨人來說尊貴無比的存在。尤其是後者,更能與神靈交流,聲望甚至超過了牛族大王。
類似的場面巫彭經歷很多,他知道該如何應對。可眼前密密麻麻跪倒在地的人羣還是讓他嚇了一跳————天浩沒有撒謊,目測這裡的人數至少超過兩千。
他緩緩走到老祭司面前,盯着那顆佈滿白髮的頭顱,輕輕發出一聲意義莫名的嘆息:“巫行?”
老祭司顫巍巍地擡起頭,顫抖的嘴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想到你還活着。在雷角城,剛聽到“磐石寨”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熟悉。後來在路上纔想起到,你是這裡的祭司。”
國師伸手虛扶了一下老祭司:“起來吧,陪我走走。”
老祭司連忙站起,小心翼翼在側前方引路。
幾名貼身衛士把想要湊過來的人擋在外面,與他們隔開十米左右的距離。
三個多鐘頭時間,老祭司帶着巫彭在寨子裡參觀,誰也不知道他們具體談了些什麼。等到一一看完,已經是吃飯時間。
平底漁船隻能沿着海岸航行,卻可以帶來更多的新鮮漁獲。鱈魚個頭很大,足有成年人手臂那麼長。阿菊帶着幾個女人當着客人們的面操作,她們把整條鱈魚清洗乾淨,用刀子從魚尾部分向上平切,呈現出大片的粉白色魚肉。
肉塊切成小段,撒上鹽和調料,放入麪粉雞蛋混成的糊,下油鍋炸。
巫彭咬了一口色澤金黃的油炸魚塊,酥脆的外皮在齒縫間跳動,軟熟的魚肉纖維滴淌出鮮美濃汁,在舌頭表面留下令人愉悅的回味。
的確很美味,牛偉邦等人吃得讚不絕口。
巫彭卻神情嚴肅,慢慢皺起了眉頭。
這樣的食物太奢侈了。
油脂價格昂貴。正常情況下,人們寧願用油脂交換糧食。
腦子裡剛冒出這個念頭,巫彭下意識聯想起在寨門前迎接自己的磐石寨村民。他們很健壯,所有人都這樣。臉上泛着紅光,高大結實的身體一看就是營養充足。尤其是那些孩子,圓滾滾的面頰看起來很可愛,與其他城寨裡的孩子有着顯著區別。
鐵釺上叉着一隻只拔掉羽毛清出內臟的雞。它們事先用鹽揉過,用架子從裡面撐開的做法對牛偉邦和巫彭來說並不陌生。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煎蛋,看着女人們端來一盆盆雞蛋,當着自己的面打蛋下鍋,在“滋滋”的熱油裡變成一個個荷包蛋,驚訝也在內心深處逐漸擴大,變成了震撼。
雞蛋的數量太多了。粗略估算,按照這次的宴會規模,至少得消耗上千個蛋。
巫彭不禁想起老祭司帶着在寨子東面看到的那些平房。走進去,數百個木頭籠子沿着牆壁擺放,放眼望去,籠子裡密密麻麻全是毛色雜亂的雞。
木籠製作的很精妙,內側有一條傾斜坡道,新鮮雞蛋會沿着坡道緩緩滾到下一層。距離太遠,有嗜蛋習慣的母雞無法啄食,管理雞棚的人走進來,就像在田間隨手摘取成熟果實那樣便可輕鬆拿起。
一羣孩子端着藤編簸箕蹦蹦跳跳走進雞棚。他們從簸箕裡抓起一把把飼料放入食槽。母雞吃得很歡,帶着紅冠的腦袋上下顛動。巫彭很好奇,叫住一個孩子,從簸箕裡拈起一點飼料在掌心上攤開,發現一部分是碾碎的糠皮,還有一些散發着腥味,顏色灰白,他端詳了很久,還是無法判斷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是魚骨、獸骨,還有一些曬乾的小魚小蝦。”巫行在旁邊解釋:“這些孩子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石塊和錘子把骨頭砸碎,碾壓成粉。每次打魚回來,都有一些散碎的魚蝦。阿浩說了,什麼也不能浪費。這些東西我們無法消化,可對於母雞來說,卻是很好的飼料。把它們摻水混合,做成小塊就行。”
“放養”是不可能的。無論公雞還是母雞都有着強烈野性。即便剪掉飛羽,仍然無法擋住它們嚮往自由的瘋狂。文明世界在山林裡放養的土雞肉質鮮嫩,那時候的環境與現在區別很大,天浩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把這些雞放出來。它們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吃東西、產蛋,一代又一代,先關上幾十年再說。
缺少活動空間的封閉環境有助於母雞變得肥胖。虐待動物,關於肉質老化嚼不動之類的嘈雜聲音在這裡無人迴應。規模化養殖的便利與好處正在顯現,短期內母雞數量增加到十萬只,這是天浩給磐石寨養殖場定下的目標。
雞肉熟了,穿在鐵釺上的熟雞表面“滋滋”冒油。阿菊把雞肉從烤架上取下,放在托盤裡,熟練地用刀在雞肉表面切了幾道,撒上鹽,恭恭敬敬端到國師面前。
熟肉香氣刺激鑽進鼻孔,刺激着口腔裡分泌大量唾液。巫彭伸手擰下雞翅膀,咬了一口,烤酥的脆皮混合着嫩肉被牙齒撕裂着,說不出的鮮美立刻塗抹在舌面上。
這是貴族的吃法。雞身上最好吃的部位莫過於翅膀和脖子,那裡肉質細嫩。如果換了是平民,他們首先瞄準的目標是雞腿,或者雞胸。原因很簡單,這些部位肉多肥厚,吃起來頂飽。
女人們端着幾壇酒走上客席,將一個個空碗斟滿。巫彭抿了一口,味道很甜,不是糧食釀造。
果子酒的度數雖低,喝多了也會上頭。心情暢快的牛偉邦一口喝乾碗裡的酒,抓住旁邊正給自己倒酒的女人手腕,拉進懷裡,在她圓潤的臉上狠狠親了一下,頓時引起鬨堂大笑。
巫彭朝着熱鬧喧囂的焦點方向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細嚼慢嚥,慢吞吞吃着自己的那份雞肉。
磐石寨的女人很漂亮。
宴會廳裡燒着十幾個炭盆,這裡非常暖和,穿着皮袍會感覺很熱。負責招待的女人們穿着棉布衣裳,很單薄,不像其它地方蠻族女性故意在腰間裹上獸皮,顯得腰肢粗壯,吸引男人眼球的做法。她們胳膊上全是肌肉,圓滑的弧度看上去很舒服,紅彤彤的面頰彷彿蘋果熟透,也難怪喝多了微醉的牛偉邦興致大發,當着所有人做出那種舉動。
身爲統治一族的族長,雷牛王什麼沒見過?男人都喜歡漂亮妞,如果換了瘦骨嶙峋,面黃肌瘦的女人,不要說是親嘴,估計牛偉邦只會覺得倒胃口,連擺在面前的美食都吃不下去。
在這個蠻荒的世界,營養決定了一切。
磐石寨果然不缺糧食啊!
……
入夜,酒宴散了。
巫彭端坐的房間的首位上,旁邊是年輕的雷牛部族長。火塘把天浩隔在對面,他神情自若地坐在那裡,十分安靜。
“我原本想在這裡多留幾天,好好看看。但情況有了變化,我們明天就得離開。”巫彭的聲音很平緩,充滿了之前從未有過的善意:“年輕人,你做得很不錯。”
身爲國師,巫彭極少像現在這樣誇讚某人。
剛進磐石寨,他的手下立刻分散開來。他自有一套手段探明當地的狀況,上百名騎兵近衛各自尋找目標,通過交談,在短短几個鐘頭的時間裡迅速收集情報。
老人、女人、孩子、青壯……離開雷角城來到磐石寨是巫彭臨時起意,沿途他命人盯着天浩,確定對方沒有離開隊伍,或者與其手下溝通提前返回寨子進行安排之類的行爲。換句話說,磐石寨的村民不知道自己要來,在寨門前迎接的時候,巫彭看到了村民臉上的震撼與尊敬,以及毫不掩飾的不知所措……他對此非常滿意。
所有反饋回來的信息顯示天浩沒有撒謊。他與周邊幾個小寨子之間來往密切,關係倒也正常,與環車寨幹了一架,活捉了寨子頭領,併吞了那裡的全部村民。
他用新奇特殊的方法獲取大批鹿肉。
他帶着村民殺死了海里的怪獸,得到了鹽。
總之,他的表現很不錯。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巫彭微笑着,蒼老的臉上露出一條條交叉皺紋:“據我所知,雷牛部族所有所有寨子上繳的年度糧食份額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唯獨磐石寨今年只繳納了百分之三十。這是爲什麼?”
天浩回答得順理成章:“這是大王親口答應過的繳納額度。”
“我知道。”巫彭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右邊膝蓋:“這是正常的上繳額度。但你爲什麼不多繳一些?要知道,大家都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