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莫尼奧子爵的回答同樣直接。
卡洛斯用陰沉目光盯着他揚起的頭顱:“你好像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金雀花人,還是你已經背叛國家,變成了巨人的走狗?”
莫尼奧保持固定跪姿,沒有說話。他雖然只是子爵,但身份很是特殊,之前經常在宮內出入,與國王頻繁接觸,因此對卡洛斯的脾氣性格非常瞭解————這種時候說得越多就越使卡洛斯覺得憤怒,最好的處理方法是保持沉默,讓國王自己冷靜下來,平息怒火。
這經驗在以前很管用,可是今天……整個大殿裡迴盪着國王的咆哮,如滾雷般在子爵耳邊炸響,整整持續了半個多鐘頭。
莫尼奧一直低頭注視着地面,膝蓋生疼,他卻跪在那裡一動不動。這裡可不是磐石城,王座上也不是那位通情達理的巨人皇帝。子爵能夠理解卡洛斯此刻的心情,如果換成自己,面對戰爭失敗,多達上百人的損失,恐怕此刻的反應與卡洛斯差不多,甚至更糟。
良久,國王的怒吼聲終於不那麼刺耳。與其說他正緩慢冷靜,不如說是憤怒消耗了大量體力。卡洛斯發出粗重的喘息,審視着跪在面前略有些顫抖的子爵:“那麼龐大的軍隊,那麼優秀的士兵……你們……你,還有艾爾肯,你們把軍隊還給我……還給我!”
卡洛斯聲嘶力竭,尖叫聲中明顯帶有哭腔。
莫尼奧子爵小心翼翼擡起頭,他壓制着自己的聲音,眼眸深處透出一絲掙扎:“……陛下……我們,我們已經盡力了。”
“因爲走投無路,所以你們帶着軍隊向北方巨人投降?”卡洛斯譏諷地說着,痛苦地搖着頭。
“只有活着,纔有希望。”莫尼奧子爵深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挺直了腰:“當時……如果我們拒絕投降,所有人都會死。士兵們都很年輕,其中很多都是孩子。”
卡洛斯從子爵的聲音、表情、喘息,以及太陽穴不斷鼓動的脈搏中感受到了恐懼,毫無疑問北方戰爭給莫尼奧留下了過於深刻的恐懼記憶,他怕那些巨人,非常的怕。
“所以你們眼睜睜看着多達上百萬金雀花人成爲了奴隸?”國王從未停止過嘲笑:“這就是你給我的解釋?”
子爵眼中掠過一絲苦笑:“……陛下,我只是一名信使。我承認我怕死,我的確沒有在戰場上盡到一位將軍的職責。可即便是跪在聖主腳下懺悔,我還是要說————我沒有背叛這個國家,也沒有背叛王室。我是一個怯懦的人,沒有戰死是我最大的遺憾。我之所以活到現在,跪在陛下您的面前,是因爲我內心深處的那份掙扎。”
“我不希望看到更多的人死去,尤其是在這個國家,在金雀花王國……這裡是我的家鄉,這裡有我的一切。”
卡洛斯臉上的怒意略有些暗淡。他緊抿着嘴,彷彿要用雙眼把莫尼奧子爵的身體硬生生看穿、看透。
良久,他用沙啞的聲音問:“巨人的要求是什麼?”
衛兵此前搜過莫尼奧子爵全身,沒有發現信件之類的東西。
“投降,成爲他們的屬國。”莫尼奧子爵的話語簡短,意思卻很清楚:“北方巨人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帝國,他們自稱爲“龍”,並以這個作爲國名。”
“照這麼說,他們有一位皇帝?”卡洛斯用嘲諷的語調問。
“是的。”莫尼奧子爵沒有否認,他回憶起在磐石城與咆哮城戰俘營待過的那段時間:“他們很強,與我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
卡洛斯目光陰沉:“你指的是軍隊?”
莫尼奧子爵搖搖頭:“各個方面,所有的……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事情。”
卡洛斯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詢問更多。他對此毫無興趣,更多的原因是北方巨人已經佔領了倫敦城,潛伏在那裡的金雀花間諜已經傳回了大量情報,對於鎖龍關以北遙遠且神秘的國家,卡洛斯自認爲算是相當瞭解。
“你的巨人皇帝顯然打錯了算盤。”國王輕蔑地發出冷笑:“投降?他以爲所有金雀花人都是像你這樣懦夫?”
莫尼奧子爵對此毫無反應。他的神情暗淡:“您可以羞辱我,這是您的權利。可作爲一個金雀花人,一個對北方龍帝國瞭解深刻的人,我還是要說……陛下,您還是早做決定吧!”
卡洛斯死死地盯着他,良久,突然毫無顧忌地仰面大笑起來。
“投降……哈哈哈哈,就憑一句話,就想要我投降……哈哈哈哈,這實在太可笑了。”
帶着瘋狂笑意引發的顫抖,國王雙手撐住王座扶手,將整個身體向前推,怒目盯着子爵:“莫尼奧,看來你已經徹底倒向了巨人?”
子爵感受到來自國王的緊張和敵意。這一刻,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屈辱,進而朝着憤怒方面轉化。
與所有接受過孢子移植手術的人一樣,當時莫尼奧子爵在磐石城王宮密室甦醒的時候,只看到右腿內側用針線縫合的傷口,他以殘存的意識努力回想發生過的事情,卻什麼都想不起來。緊接着,禁軍侍從端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子爵沒有掙扎,也沒有抗拒,下意識張開嘴喝了下去,然後閉上眼睛昏沉沉睡了一整天。
白人孢子移植者與龍族孢子移植者最大的區別,在於族羣概念。這是來自他們基因深層的東西,幾乎沒有改變的可能。天浩對他們做過的手術只能讓移植者產生效忠意識,而不是從根本上進行身份轉換。
莫尼奧子爵之所以對卡洛斯下跪,是因爲潛意識當中對王權的默認。這源於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但卡洛斯對北方巨人無比強烈的敵意刺激着莫尼奧,使他對目前效忠的主君,也就是天浩本人產生了同樣強烈的維護感。
“你以爲是我們自己想要成爲俘虜嗎?你知不知道北方巨人的實力有多麼強大?他們在一次戰爭中就能動用上千門大炮,他們的炮彈會爆炸,而不是像我們這樣的球形實心炮彈。他們在深夜發起進攻,用鋪天蓋地的炮火摧毀了一切。我帶領士兵們浴血奮戰,卻始終看不到勝利的曙光。”
國王的臉色很難看,他很少有被人當面指責的經歷,但他知道莫尼奧子爵沒有撒謊,於是冷哼了一聲:“那是因爲你們還不夠勇敢,沒有把金雀花王國的勝利當做至高榮譽。”
“我們對北方一無所知。”子爵無視了來自國王的冷嘲熱諷,繼續道:“如果不是教廷一再聲稱此戰必勝,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那個時候派出主力部隊。在陌生的土地上,與陌生的對手作戰,獲勝機率本來就很低,可是教廷……攻下鎖龍關的時候索姆森主教就拿走了大部分戰利品,他眼裡只有黃金和值錢的巨人俘虜。萊茵公爵是個好人,也是一位優秀的統帥,他早早看穿了巨人的作戰方式,即便是索姆森主教強烈反對,也拒絕提供後勤支援,他仍然帶着萊茵軍強行離開鎖龍關,前往神威要塞。”
“等等……等一下!”聽到這裡,國王卡洛斯怔住了,隨即急切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從來沒人告訴過我?”
“原來陛下您對此一無所知?”莫尼奧子爵用平淡語氣掩蓋了來自內心深處的譏諷。
卡洛斯略顯蒼白的臉上驟然升起大片潮紅,他用力握緊了雙拳,滿是激動的臉上肌肉扭曲:“教廷?你是說,這一切都是教廷的錯?”
關於神威要塞戰役,還有萊茵公爵與索姆森主教之間的矛盾糾紛,這屬於重要機密,知道的人本來就不多,再加上要塞一戰大批白人軍官被俘,僥倖逃出包圍圈的貴族也分屬不同王國……來自教廷的刻意隱瞞,國家之間出於戰略考慮的保密,種種原因導致卡洛斯成爲對戰敗真相毫不知情的唯一一位國王。
“是的。”莫尼奧子爵很樂意在這種時候往教廷方面潑髒水。他神情悲憤,眼睛裡充滿了恨意:“教廷告訴我們此戰必勝,索姆森主教要求我們全力進攻北方,聲稱那裡“已經沒有成規模的巨人軍隊”,如果不是因爲他說的這些話,事態根本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從北方過來,整個北部森林地區已經毀了。到處都是濃煙和燃燒後留下的痕跡。大火波及了周邊區域,造成十多萬人死亡。地裡的莊稼幾乎全部燒燬,尤其是這一季的麥子,恐怕能收上來的部分連十分之一都沒有。我路過博多郡的時候,在一個叫做波拉克的小鎮寄宿,如果不是因爲那裡的幾個老兵認識我的家族徽章,我根本無法進入那個鎮子。”
“爲什麼?”卡洛斯國王對此感到好奇。
“王國的北方局勢已經變得混亂。”莫尼奧子爵直言道:“我知道陛下您爲了緩解森林大火引發的各種問題,已經調撥了大批糧食運往北部各郡,也加派了隨同前往各地的官員。恕我直言,這樣做還不夠……就以我剛纔說過的波拉克小鎮爲例,那裡的森林大火整整燃燒了兩個多月才逐漸熄滅。地裡的莊稼絕收,導致很多當地農民被迫變成了強盜。那是以整個村莊爲單位聚合形成的暴動源頭。少則數百人,多則好幾千,甚至還會過萬。他們沒有糧食,只能攻擊附近的居民點,搶走所有的存糧,甚至連地裡尚未成熟的馬鈴薯也沒有放過。”
卡洛斯的眼角在抽搐,他感覺身體裡很多東西正被抽取一空。雙手想要按住椅子兩邊使上身直起,卻怎麼也沒有力氣。
“……這不可能……我,我已經派了很多人去北方……我的意思是,糧荒已經得到控制,森林大火引發的問題基本上得到解決。”國王在喃喃自語。
“我看到的事實完全不是這樣。”莫尼奧子爵認真地說:“在波拉克,那裡的人組織了小鎮護衛隊。他們只有不到三十支火繩槍,還有能夠武裝兩百人的長戟和短刀。就靠着這些武器,他們擋住了好幾支盜匪。”
“他們爲什麼不向當地駐軍求救?”卡洛斯立刻想到了對策。
“距離波拉克最近的郡城有三十多公里,我後來去過那裡,當地郡守不是不想管,而是沒辦法管。”莫尼奧面色陰沉,似乎帶着一些沉痛的表情:“森林大火造成了大面積的灰塵覆蓋,在那段時間,整個王國北部天空全是黑沉沉的,就算呆在家裡也能聞到從很遠地方飄過來的焦糊味。僅博多郡一地,因此患病的人就多達十六萬。這還是兩週前的統計數字。再加上其它受火災影響的郡縣……陛下,今年冬天有很多人會死,對我們來說,這是另一場戰爭,另一次災難。”
“至於您派往北方救災的那些糧食,據我所知很多在中途就被截留。大規模歉收對商人來說是賺錢的最佳時機,尤其是分封各地的貴族,他們現在對糧食的渴求程度超過了任何時候。以博多郡爲例,當地糧價比起去年同期上漲了七倍。”
“不,這不可可能,這絕不可能!”卡洛斯猛然從王座上站起,他的雙眼在驚駭中幾乎凸出眶外,暴怒至極的狂吼在房間裡迴盪,“七倍”這個單詞如鋒利尖刀狠狠插入腦海深處,令他有種撕心裂肺的痛,神經思維彷彿被硬生生割裂的絕望。
糧價直接關係到一個國家的穩定。吃不飽肚子,連最溫和的綿羊也會瘋狂暴躁,何況是人。
莫尼奧子爵以平穩的語調繼續說着,彷彿正在描述另一個世界的慘劇:“一先令只能買到四百五十克黑麪包。爲了籌集糧食並把價錢壓下來,博多郡守想盡了辦法。兩週前我離開的時候糧價仍在上漲,按照那種可怕的速度,我估計那裡現在的糧價至少超過北方戰爭前十倍嗎,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