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笑着擡手虛指了一下薩維丁的椅子:“只要你明白就好。請坐,坐下說。”
開始上菜了。
房門從外面推開,兩名身穿短衫的侍從走了進來。衣服非常的緊,看得出來是特製,效果無非是爲了凸顯其身上那一塊塊鋼澆鐵鑄般的肌肉,最大限度表現出魁梧強壯。他們合力搬上來一個巨大的瓷盆。雖然同樣是精緻的青花瓷,薩維丁卻不由自主被超過兩米的超長盤子本身所吸引。他對這種狹長型的橢圓盤子很熟悉,上主之國也有類似形狀的餐具,銀質,大多用來裝盛整條的魚。
瓷盤表面有蓋子,是那種用藤類植物與蘆葦混編的手工製品,頗具藝術感,然而侯爵關注的並非餐具本身。他饒有興趣地看着兩名巨人侍從小心翼翼放下巨型瓷盤,尤其是他們掀開蓋子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很是莊重,彷彿正在進行某種重要儀式。
目光與盤中食物接觸的一剎那,薩維丁侯爵感覺呼吸瞬間停滯,整個大腦一片空白,手腳四肢連同身體軀幹也彷彿突然遭到電擊,陷入無法控制的僵硬與麻木。
那是一頭巨大的獠齒豬。
文明歷史上慘烈的災難改變了世界,以鎖龍關爲界產生的區域劃分使大陸南、北動植物分化嚴重。生活在北方的獠齒豬嚴格來說是一種野獸。它們體型巨大,約爲南方家豬的三至五倍,有些變異的特殊個體甚至可以達到八倍以上。因爲食物、環境、生活習性等因素,北方獠齒豬性情兇猛,成羣結隊的時候根本不懼暴鬃熊與黑嚎狼,敢與其正面硬扛,更多的時候還會主動攻擊人類,尤其喜食北方蠻族柔軟的內臟。
基因遺傳記憶對家豬的相關信息是如此豐富,北方蠻族從未放棄過對獠齒豬的馴養。遺憾的是,無論任何族羣都沒能在這方面形成規模。養歸養,因爲文明時代養殖信息的大量缺失,也就談不上什麼品種優化。
大陸南方的家豬與北方獠齒豬外表區別很大,主要是凸出的獠牙,以及堅硬的外皮,堪比鋼針的堅硬豬鬃……但不管怎麼樣,豬就是豬,無論是否有着“獠齒”這個前綴,在薩維丁侯爵看來是同一種動物。
之所以用“上主”作爲一個國家之名,本身就代表着全民信仰。作爲神靈,偉大的上主無所不能,與教廷信奉的“聖主”是死對頭。爲了區別於教廷的種種規定,上主的信徒全民拒絕食用一些特殊物種。
必須承認蠻族廚師的手藝很不錯。近兩米長的獠齒豬被剝去堅硬外皮,只留下柔軟的內層皮膚。開膛破肚後用鋼製烤架撐開四肢,表面塗抹着蜂蜜和鹽,骨肉之間割開一個個小口,塞入香料和大蒜,還要在烤制過程中用薑汁和醬料反覆塗抹……熟透的烤豬四蹄彎曲趴在盤子裡,整體呈現出令人饞涎欲滴的焦黃。
天浩拿起擺在面前的長柄剔骨刀,用力插進烤豬後背,刀尖與豬皮接觸的時候,侯爵聽到清晰的裂響,這表明豬肉烤製得恰到好處,尤其是那層多脂的外皮,真正是酥脆可口。
一大塊散發着濃烈香氣的烤肉放到盤子裡,由強壯的巨人侍從遞到面前。
天浩笑容可掬,眼底閃爍着誰也無法猜透的詭異成分:“嚐嚐吧,這是我們龍族對待貴族的最高禮遇。”
其實以前沒這規矩。身爲攝政王,天浩說什麼就是什麼,無人敢於辯駁。
薩維丁侯爵感覺嗓子裡一陣發乾,握住刀叉的雙手無比沉重。他擡起頭,帶着苦笑,艱難地發出聲音:“……殿下,我……我是上主的信徒。”
“我知道,可是那又怎麼樣?”天浩沒有用筷子,他捲起衣服袖子,直接拿起一塊帶骨的熟肉,對着最肥美的部位張口咬下,混合着油脂的肉塊在牙齒之間被撕裂,無比鮮美的滋味在舌尖上溢開。溫度與肉味恰到好處,用最完美的方式詮釋出什麼叫做食物之美。
嚥下嘴裡這塊肉,天浩拿起擺在面前的餐巾擦抹手上沾染的熱油,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紅酒。這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他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薩維丁侯爵,臉上的笑容是如此自信,透出無人膽敢冒犯的威嚴。
“從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是永遠不可改變的。”天浩從盤子裡拿起一塊烤脆皮塞進嘴裡,嚼得“咔嚓”直響:“五大王國都是盟友,但你們只是在短暫的對北方戰爭時期纔會這樣做。呵呵,包括你在內的很多白人都以爲我們是野蠻人,對你們的文明世界一無所知?其實你錯了,本王很清楚你們的社會結構,包括你們的國王、貴族、平民、信仰、日常生活……所有這一切,在我看來根本不是秘密。”
“我能理解在某個時期背叛盟友這種特殊行爲。是的,雖然我並不贊成這樣做,但的確可以理解。”天浩爽朗的笑聲讓薩維丁侯爵感到膽寒:“白色的糖、精美的瓷器、具有特殊效果的藥,還有珍貴的寶石……想要得到這些就必須有所付出。尊敬的侯爵,很抱歉,我不相信你們的神,那對我毫無意義,你的誓言在我看來沒有價值。我沒有侮辱嘲笑你的意思,我只是實話是說:既然你已經背叛過你的盟友,那就應該繼續朝着對你最有利方向走下去。”
“神靈很虛幻,因爲信仰拒絕食用某種動物就更是荒誕透頂的笑話。你和你身邊的人不是動物保護主義者,牛羊與獠齒豬之間也就談不上所謂的區別,所以你剛纔說的這些不能成爲理由。”
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死死扼住了侯爵大腦,他第一次發現坐在對面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是想象中那麼簡單,也不是這段時間以來感受到的那麼親切。那是一個真正的魔鬼,一個戴着微笑面具誘惑人心的怪物。
“我……我不能……”後面的話實在說不下去,薩維丁自認爲是一個高貴且有着堅定信仰的人,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令他難以選擇。
“沒什麼不能的。”天浩恢復了威嚴冷漠的神情。他用鷹一般銳利的目光盯着薩維丁,無論坐姿還是強勢語言都充滿了侵犯感:“你已經背叛了你的盟友,同樣可以背叛你信奉的神靈。”
“不,不能這樣。”薩維丁侯爵被巨大的恐懼支配着,他惶恐地連連搖頭,彷彿擺在眼前的這頭肥美烤豬是致命毒藥:“如果這樣做了,我不會得到上主寬恕,我會下地獄的。”
“那我們之間就沒得談了。”天浩發出輕蔑的冷笑:“老老實實吃完我給你的食物,然後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這就是我的條件!”
不等侯爵再次哀求,他立刻以凌厲的語言攻勢封住了對方的嘴:“不吃就給我滾出去。戰俘營裡還有充裕的空間容納你和你的士兵。你也看到了我是怎麼對待其它王國的俘虜,就算是索姆森這種身份高貴的傢伙,在我的眼裡就是一坨屎。當然他與普通士兵還是有區別的,至少表面更光滑,臭味也沒那麼濃烈。”
說到這裡,天浩再一次笑了:“你以爲我們真的不會吃人嗎?我可以用現實給你好好上一課。”
他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薩維丁侯爵被嚇得渾身劇顫:“你不能這樣……不,真的不能這樣做。你答應過與我結盟,答應過很多條件。”
“我的確說過。”天浩沒有否認,緊接着話鋒一轉:“可是那又怎麼樣?我的承諾只對朋友管用。”
“你說過我們是朋友。”薩維丁侯爵腦子轉的很快。
“那是之前。”天浩滿臉都是正義與威嚴:“任何事情都有時間效應,朋友也是如此。你之前的所作所爲讓我改變了對白人的印象,所以你現在有着與本王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的資格。尊敬的侯爵,別不識擡舉,暫且不論我的族羣,就拿你和你以前的那些盟友爲例,外面有成千上萬的人都想坐在你現在的椅子上,取代你現在的位置。你應該放聰明些,好好想想這是爲什麼。”
“說到你崇拜的上主……哼!說句不好聽的————當你們最需要神靈的時候,祂究竟在哪兒?”
薩維丁侯爵心中的信仰標杆在一點點粉碎。
他不得不承認,年輕巨人王的這些話充滿了人生哲理,雖然聽起來是如此違逆,與上主的訓誡格格不入。
砂糖罐子就擺在面前,裝有那種具有止血奇效的藥粉小瓶是如此顯眼,漂亮的青花瓷器摸起來堪比少女的光滑皮膚……寶石,那纔是真正吸引眼球的聖物,它們表面彷彿鐫刻着黃金符號,令人迷醉。
上主……
侯爵在內心深處發出默默的嘆息。他伸出顫抖的肉,從盤子裡拿起一塊烤豬肉,帶着說不出的恐懼與複雜交集,沉默着塞進嘴裡,機械地咀嚼。
天浩注視着他的每一個動作,再次露出微笑:“味道怎麼樣?”
薩維丁在沉默中緩緩點頭。他嘗不出滋味,舌頭彷彿失去了作用。除了知道這是一種肉,腦子裡其餘的思維能力都在想着交易、財富、權力等各種相關的內容。
他的目光逐漸變得陰森又兇狠————所有付出都必須有着回報。放棄信仰不僅僅是背叛那麼簡單,侯爵感覺烤肉塞進嘴裡的一剎那,整個人靈魂都變得不再完整。
是的,這是一場交易,我必須從中得到更多,只有這樣纔對得起我的付出。
有那麼幾秒鐘,他甚至想到了國王。
薩維丁根本沒想過要拔出佩刀,殺死坐在餐桌對面的年輕巨人王。人類可以有幻想,但決不能有妄想。雙方實力擺在這裡,就算單打獨鬥,侯爵也不是天浩的對手。何況身邊還有兩名彪悍魁梧的巨人侍從,他們的胳膊比侯爵腰身還粗,光是看看就令人心驚膽戰。
第一塊肉嚥下去,第二塊也就沒有任何心理障礙。侯爵吃得很快,他站起來,直接從那頭保持着臥姿,憨態可掬的獠齒豬身上扯下一大塊肉,埋頭大口撕咬。
那模樣堪比一頭最兇猛的野獸。
天浩一直在微笑,就這樣安靜地看着。現在的笑容纔是發自內心,而不像之前那樣只是浮於表面,客套又虛僞。
只要願意背叛的人都很瘋狂,也只有這樣的人才容易控制。薩維丁侯爵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將成爲把柄,牢牢掌握在天浩手中。
不需要影像,對一個虔誠教徒的信仰摧毀本身就意味着整體思維觀重塑。薩維丁再次背叛盟友的機率很大,但在天浩看來這纔是雙方真正的合作基礎。因爲“信仰”已經從侯爵的邏輯世界消失,被更加強大、穩固的利益所取代。
天浩再次舉起酒杯,他的笑容如陽光那麼燦爛:“我看到了你的誠意,你是我真正值得信賴的朋友。”
薩維丁從食物中擡起頭,他臉上沾滿了油脂,充血的眼睛看起來幾乎全是紅色。
“……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那些條件。”侯爵的嗓音沙啞,他本想說幾句威脅性的話,卻沒有足夠的勇氣:“我……我想盡快完成首次交易。”
天浩笑着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只有在同一個屋檐下分享過鹽和獠齒豬肉的人,纔是真正的朋友。”
……
翌日,上主之國的軍隊在薩維丁侯爵帶領下排成隊列,依序穿越峽谷通道,沿着神威要塞的外牆,朝着南面緩緩而去。
廖秋帶領第五軍團已經接替了暴齒的陸戰軍團。他特意吩咐所有龍族士兵擺出臨戰狀態,從城頭上伸出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這支不請自來,現在卻成爲名義上“盟友”的軍隊。
無論白人還是巨人,仇恨已經成爲刻在骨子裡的烙印。大人物們對於利益的追求和理解迫使他們做出改變。無人膽敢違抗天浩的命令,但所有人都知道戰爭已經結束。
薩維丁侯爵口袋裡裝滿了各種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