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伸手把放在地板上的那碗藥端到一邊。他控制着手臂力度,動作幅度非常小心。看上去,就像是爲了不妨礙天霜給天峰喂湯,故意把藥碗挪開,給她騰出足夠寬敞的空間。
誰也沒有注意到天浩將中指探入藥碗,指尖飛快蘸了一下黑色藥液,然後塞進嘴裡,迅速吮了一下。
能夠在文明世界最後時刻被選中成爲繼承者,有資格以細胞形式進入培養艙休眠的人,都經過異常嚴格的挑選。他們必須是強大的戰士,必須擁有豐富的知識,僵局藝術與慎密的邏輯思維……用那個已經毀滅時代的話來說,就是真正的“人類精英”。
一絲苦味在舌尖上蔓延,麻木感隨即在口腔裡瀰漫。品嚐的藥液不多,天浩精確控制着數量,這足以讓他判斷出構成這碗藥的具體功效。
對神經反射具有強烈壓制作用的麻醉劑。用文明時代的話來說,就是改良版本的“麻沸散”。
天浩微不可察地微皺了一下眉。
天峰的傷勢很嚴重,目前最爲迫切的就是滅菌消炎。很幸運,現在是冬天,如果換了是炎熱的夏季,他根本不可能撐到現在,早已死在了路上。
在北方蠻族這個特殊的羣體裡,“祭司”相當於巫師,也等同於薩滿,甚至可以理解爲三者的集合體。他們負責日常祭祀,負責與神靈溝通,也負責族人的身體健康。其地位與職能有相當一部分與文明時代的醫生重疊。
如果說寨子裡有誰能救活天峰,除了老祭司巫行,不可能有第二個人。
他偏偏送來一碗麻醉劑。
天浩暗自嘆了口氣:這個時代的醫術實在太落後了。老祭司之所以這樣做,顯然已經束手無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減少傷者的痛苦,讓天峰在舒服的睡夢中死去。
天峰喝了小半碗肉湯,就不再張口。他把頭扭到一邊,閉着眼睛,躲開了天霜送到嘴邊盛湯的木勺。
天狂用力按住肚子,這樣可以略微減少肉味香氣對飢餓身體的誘惑力。他嘴角不斷流出飢饞的口水,急急忙忙連聲勸道:“大哥,你得吃啊!多吃才能好得快,你把這鍋肉全都吃了,一定會好起來。”
天峰蒼白疲憊的麪皮微微有些抽搐,脣部肌肉收縮與擴張幅度非常小,執拗偏向一側的脖子絲毫沒有變化,隨着口水吞嚥動作上下聳動的喉結卻出賣了他的此刻思維,正在飢餓與理智之間激烈碰撞。
天浩走到距離天峰頭部很近的位置,盤腿坐下,俯低上身。木柴在火塘裡熊熊燃燒,天浩盯着長兄天峰那條已經腫脹變黑的胳膊:“哥,你想用自殺,把食物留給我們?”
天霜呆住了,端在手裡的湯碗差點兒鬆滑掉落。
天峰臉上神情明顯一僵。他緩緩睜開眼睛,艱難地轉過頭,用極其複雜的目光注視着坐在面前的“弟弟”。
性情粗豪的天狂眉毛擰在一起,擡手指着天浩張口罵道:“你這是在咒大哥死嗎?信不信老子……”
“你給我閉嘴!”
天浩猛然轉身,眼眸深處透出兇悍到極點的冷光:“耐心點兒,聽我把話說完。”
兇猛的天狂愣住了。
記憶中,三弟是個性子溫吞,平日裡總是沉默,看上去很是懦弱的人。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正面頂撞自己,尤其是那雙一貫恭順的眼睛,也從未像現在這樣釋放出森冷的目光。
屋子裡重新恢復了安靜。
“大哥和二哥你們出去打獵的這段時間,平俊每天晚上都會過來。村裡連續殺了好幾個老人,按照頭領和祭司定下的規矩,每個人都應該分到一些。但是四天了,我和阿妹一塊肉也沒有得到。”
胳膊上肌肉虯結的天狂微怔片刻,怒意彷彿引爆的炸彈瞬間在臉上瀰漫,粗線條的他理解方式簡單直接,解決辦法也一樣:“平俊這個混蛋,我要殺了他。”
重傷的天峰被劇痛折磨着,卻沒有失去理智。他強忍劇痛,吸着冷氣,用精明的目光在天浩與天霜兩個人身上掃過,疑惑地問:“四天?你們是怎麼撐到現在的?”
天浩在宿主大腦裡搜索着之前的記憶:“秋天裝糧食的袋子裡能抖出來一小把糠皮,阿妹餓得實在受不了,她一直拔自己的頭髮吃,還有蝨子,指甲也被她啃得很厲害。我把之前剩下的骨頭熬了一下,沒多少油水。很幸運,我昨天打到一頭獠齒豬,這才堅持到你們今天回來。”
天峰與天狂同時露出極其震撼的神情。
“獠齒豬?你居然能對付那種野獸?”
“老三,肉呢?回來的時候我沒看見啊?”
天浩簡單地解釋:“那是一頭小豬,我把肉藏在外面,每次帶回來幾塊,不會被人發現。”
說着,他解開皮袍,從衣兜裡拿出幾塊硬邦邦的凍肉,放在木屋地板上,就像一塊塊顏色怪異的石頭。
“平俊是十人首,食物具體怎麼分配,他一個人說了算。這種事情就算鬧到頭領那兒去也沒用。他敢這麼做,肯定事先找好了證人。何況大哥二哥你們不在家,光是我和阿妹兩個人,就算事情鬧開,估計沒有多少人相信,還會覺得是我和阿妹故意生事,想從平俊那裡騙到更多的肉。”
天浩說話的語速不快,字句清晰,邏輯分明。他小心謹守着宿主原有的各種習慣,在適當的時候做出少許因爲環境產生的改變。
“寨子裡缺糧,老人殺光了就殺孩子,孩子殺光了就殺女人。之前在外面的時候,你們也聽頭領說了,他讓巫老帶着女人去南邊的寨子換糧食。暫且不論這件事成不成,擺在我們面前的情況已經非常危險。如果哪天平俊帶着一幫人闖進來,把我們一刀一個宰了,我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
再次低下頭,天浩幽暗色眸子深處閃爍着令人信服的微光:“所以大哥你必須活着。因爲你和平俊一樣,都是十人首。”
這是他昨天思考了一整夜得出的結論。
與宿主身體融合需要時間,還需要大量的營養。文明時代毀滅太早,基因融合很大程度上還停留在理論階段。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基地也不會在最後時刻將所有成員轉爲基因形態,在培養艙內進行封存。關於融合,天浩沒有任何前人的經驗可循,也沒有任何可堪參照的例子。
他只知道融合就是進化,需要逐漸不斷的積累。
北方蠻族在文明歷史上從未有過記載,這片冰寒荒涼的土地對天浩來說無限陌生。很幸運,選擇的宿主體質健康,雖然在他的同類當中屬於弱者,卻並非沒有改變的可能。
第一個融合點很容易產生。在“體能”與“大腦”兩條選擇線上,天浩謹慎地將其投入了“大腦”。
他迫切需要獲取更多關於這個世界的情報。強大敏銳的思維反應和處理能力,在陌生環境裡比強壯身體管用得多。
只要天峰這個名義上的“兄長”活着,自己就有了喘息的時間。
不斷搖曳的火光在天峰臉上照出悽苦和無奈,他發出長長的嘆息。
在磐石寨,健壯的男人才有得到食物的資格。斷肢造成的殘廢,在某種意義上相當於死亡。因爲傷者沒有行動能力,無法耕種,更談不上什麼狩獵,還需要其他人的照顧。沒有任何寨子會收養殘疾村民。如果短時間內他的傷勢無法恢復,一樣會被村人當做過冬的食物吃掉。
在嚴峻的生存面前,親情和友情就像空氣一樣透明。
“我恐怕好不了了。”來自肩膀與胸口的劇痛,使天峰說話覺得很困難:“殺了我吧!別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多瞞幾天。你們哪兒也別去,就呆在家裡,能吃盡量吃,多吃才能長得壯。如果平俊再來,天狂就出去應付,隨便找個藉口把他趕走。天浩和天霜你們多吃點兒……三天,或者四天,等到頭領和巫老來了,你們也應該把我吃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就算故意隱瞞我的死訊,看在你們吃了那麼多的份上,他們也不會對你們下狠手。畢竟寨子裡需要人,你們吃飽了,就不用分其他人的糧食。”
天霜被嚇得不輕,她坐在那裡瑟瑟發抖,“哇”地一聲哭起來:“大哥你不要死,我不吃了,我……我一點兒也不餓。”
兇暴天狂眼睛有些發紅,他喘着粗氣,咬牙切齒,渾身上下釋放出類似野獸發狂的氣息。腦子裡不斷出現兄長因爲殘疾無法行動,被村人拖走宰殺的可怕畫面。這讓他忍不住覺得渾身發冷,甚至連手指也開始顫抖。
旁邊土竈裡搖曳升騰的火焰,映出天浩眼睛裡閃過的一絲寧定:“大哥,我可以救你。”
三個人同時把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
“救……救我?”天峰強忍着來自傷口的痛苦,疑惑地望着他,顯然沒有理解這句話裡的意思。
“我可以讓你的這隻手復原,還有你胸口的傷,也可以治好。”天浩加重了說話語氣,聲音也變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