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林覺得這其中肯定出了某種偏差————無論親信前往牛族還是返回的路線都是自己制訂,他考慮過各種情況,在邊境哨卡也安排了人,絕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意外。
然而事情已經發生,必須解決。
邊境重地不比別處,更重要的親信身份必須保密,這不是區區一份命令或手札就能解決。無奈,巫林只能帶着衛隊離開血爪城,連夜前往邊境。
一切都很順利,虎族大國師的威名無人膽敢違逆。有這麼一個分量十足的大人物出面背書,不要說是區區一名間諜,就算是殺人犯也能當場赦免。
巫林是個心細的人。他在邊境哨所反覆查問了所有人,包括預先安排好的接應者,所有人回答都是“臨時接到徵調令,與臨時安排的巡邏隊換班。”
巫林敏銳察覺到這其中可能存在某種陰謀,然而無法在短時間內調查併產生結論,只能帶着衛隊和被解救的信使返回血爪城。
在普通民衆眼裡,行巫者作爲神靈的代言人往往能對未發生的事情做出精準預言。這無法用科學解釋,只能理解爲大腦尚未解密,卻可以“看穿”時間線,把握到未來模糊的痕跡。
巫林的預感沒有錯————在他前往邊境的這段時間,血爪城裡迅速傳開了“國師是叛徒”的可怕流言。
“瞧瞧他做的那些事吧!他竟然把我們族羣的最高機密拱手讓出,就這樣賣了出去。現在就這樣,還有什麼事情是他不敢做的?”
“那可是戰馬,是咱們虎族老祖宗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留下來的秘密啊!巫林那個狗雜種就這樣賣了,真正是崽賣爺田不心疼。咱們虎族缺那點兒錢嗎?我們什麼時候缺過糧食?那麼珍貴的東西,他上下兩片嘴皮子隨便動動說賣就賣,從今往後,誰還會把咱們虎族放在眼裡?”
“這件事情很糟糕,嚴重性遠遠超出你們的想象。幾千年了,我們虎族之所以能保持強大,就是因爲掌握着戰馬的秘密,保持着足夠數量的騎兵,從而在戰略和戰鬥層面對其它部族形成優勢。巫林他竟然把我們的秘密當做貨物賣掉……照這樣下去,最多五年的功夫,我們的騎兵在戰場上再也不是獨一無二。”
“毫無疑問,巫林是個叛徒。從他當上國師那天起,我就看出他沒跟我們一條心。他不是我們的人,他滿腦子都是投靠和出賣。你們想想他之前做的那些事,什麼重新丈量田地,什麼增加平民的糧食配額……還有,他竟然限制我們在城內建造宅院的面積。尼瑪的這關他鳥事,要知道咱們都是貴族,這是我們的權力。”
詆譭、謾罵、揣測、懷疑……當各種問題被不壞好意的人刻意引領着導向黑暗,也就談不上什麼冷靜和理智。平時積累起來的威望在瞬間崩塌,權力本身也受到衝擊。他不再是那個被民衆愛戴的國師,變成了一個爲私利和野心出賣靈魂,出賣族羣的叛徒。
長途跋涉消耗了大量體力,回到血爪城的巫林疲憊不堪。他對城內的流言毫無察覺,直到第二天傍晚,很偶然的機會,才從躲在廚房裡竊竊私語的侍女那裡得知了一切。
巫林憤怒了,進而產生出強烈的恐懼。
他發現自己掉入了一個陷阱。
對方之所以要在邊境哨所攔住信使,是爲了擾亂視線,逼迫自己不得不親自前往處理。一旦離開血爪城,自己對來自民間的言論和局勢監控幅度也就隨之縮減。有能力操縱這個局的人不多,畢竟自己國師的身份擺在這裡。除了虎王耀先,扳着指頭算算也就那麼幾個有名有姓的大貴族。他們趁亂操縱言論,對自己發動攻擊。
仇恨來源於對財富的再分配,以及對權力的遏制。
這些人要麼是虎族王室成員,要麼是與王室有着各種連帶關係的大人物。五年前,巫林在虎耀先的支持下啓動改革。從土地兼併到奴隸解放,涉及大大小小的命令和法案六十多個條款,前前後後有兩萬多名奴隸恢復了自由,同期查出被隱瞞和私藏的田產超過十萬畝。
巫林爲人正直,嫉惡如仇。他在民間擁有很高的聲望,也有一顆迫切想要做事,讓虎族全面強大,進而統一北方的心。
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爲其實已經劃出立場,只能站在王室和貴族的對立面。如果不是身爲國師,有着“神靈”這面盾牌,再加上來自虎耀先的支持,那些利益受損的傢伙早就開始反撲,把自己撕成碎片,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虎耀先之所以支持改革,是因爲他本身就是族羣之王。他需要集權,需要以正常合理的方式強大虎族。所有這一切都需要巨量的物資爲支持。讓人民吃飽,爲軍隊換裝,這就勢必與掌握財富的貴族產生碰撞。
巫林知道自己是虎耀先手中的一顆棋子。但他毫無怨言,心甘情願。畢竟我們都有着同樣的夢想,無論揹着罵名還是被人用手指頭戳着罵,只要能達到虎族全面強盛的目的,一切都很值得。
血爪城內的事態逐漸朝着惡化方向發展。
巫林乘車前往王宮議事的路上,有人朝着他扔石頭。儘管侍衛們當場把人抓住,對方卻罵罵咧咧不肯認錯,口口聲聲叫嚷着“你根本不配當國師,你這個該死的叛徒!”
有人挑着糞桶從國師府大門經過,故意裝作摔倒,污穢骯髒的排泄物遍地都是。
夜深人靜的時候,有人在國師府對面和兩側牆上寫下各種詆譭性污言穢語。其中最醒目的,就是用深黑色塗料寫成的“叛徒”兩個字。
親衛們憤怒了,他們紛紛要求國師下令抓捕,驗明正身,斬首示衆。
巫林拒絕了這些請求。
他有着更深層次的考慮。
抓人和殺人的確可以解決問題,卻不是最佳解決手段。
站在臺面上的這些只是小卒,無論抓還是殺,其實意義不大。真正的關鍵,在於躲在背後的那些貴族。他們操控一切,目的是爲了讓自己聲名狼藉,被迫離開國師的位置,重新奪回他們失去的一切。
巫林手上有一個詳細的名單。早在半年前,他就把名單交給虎耀先,由虎王定奪。虎耀先當時回覆————人太多,涉及太廣,暫時先放一放,尋找合適的機會再說。
巫林對此並不贊同,卻毫無辦法。畢竟虎王的權威擺在那裡,何況他還是自己改革的最大支持者。巫林揣測,虎耀先應該是出於平衡考慮,才拒絕了自己抓捕這些貴族的請求。畢竟從正常角度來看,這相當於一次性解決小半個貴族圈,而且對象還是最具權力的那些人。如果一切順利也就罷了,其中稍有不慎,很容易演變成波及全族的混亂。
儘管心中不忿,巫林只能隨着虎耀先的意思,默默收回自己的奏本。
他安慰自己,事情應該沒有想象中那麼嚴重。那些貴族之所以故意安排邊境哨所爲難信使,迫使自己離開血爪城,只是爲了操縱輿論讓自己難堪。畢竟他們沒有掌握軍隊,無法對自己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威脅。
讓他們罵吧,這不會傷筋動骨。
可是巫林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的退讓沒有獲得對方諒解,事態竟然朝着更加可怕的方向發展。
上個星期,得知姐姐被暴徒殺死的消息,巫林驚呆了。他急匆匆趕往事發地點,路上卻遭到伏擊。有人從暗藏的地點射出弩箭,被巫林身邊的親衛擋住。
殘酷的現實讓巫林嚇出一身冷汗,在悲痛和憤怒中下令:全城徹查。
他很快發現,自己失去了對民衆和軍隊強大的號召力。
所謂徹查只是走了個過場。無論城衛軍還是防衛軍,所有統領的回覆都在敷衍了事。他們沒有在城內找到兇手,也沒有找到導致姐姐死亡的暴徒。那些人彷彿在作惡之後就變成泡沫消失在空氣中,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事情愈演愈烈,關於國師賣族求榮的謠言日漸喧囂。就連對巫林最忠誠的親衛隊成員也產生了動搖,連續有多人請求離開衛隊到別處任職,更有人不辭而別。
巫林第一次感覺到謠言的可怕力量。“三人成虎”絕對不是毫無根據。說的人多了,假的也就變成真的,何況那些在背後精心編制謠言的貴族非常謹慎,他們沒有留下任何破綻,從頭到尾都是手下出面,對民衆進行引導。
更糟糕的是,巫林無法在出售戰馬這件事情上自辯。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沒有錯。
紅月城一戰,牛族俘獲了大批戰馬。永不了多久,虎族在這方面的優勢蕩然無存。與其白白浪費時間,不如趁着現在高價與其它族**易,謀取最大程度的收益。
平民百姓永遠看不到這些。他們只知道千百年來被當做秘密嚴格守護的戰馬被賣掉了。就算你巫林是國師,是幫助我們從貴族和王室手中爭取到龐大利益,解救了無數奴隸的大好人,此時此刻你就是叛徒,是永遠無可否認,必須以死謝罪的叛族賊!
既然國師身邊有強大的衛隊保護,那就從他的家人下手,殺一個是一個。
我們是正義的羣衆,我們的行爲代表着整個族羣,我們要“天誅”族賊。
抱着弟弟已經冰冷的屍體,巫林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淚水浸透了屍體表面乾涸的凝血,暗紅的顏色逐漸潤化,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塗抹得到處都是。
巫林感覺腦子裡一片混亂。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千言萬語,化成一句咬牙切齒的狠話。
“集結衛隊,我要立刻進宮,面見陛下。”
……
在多達數百人的衛隊保護下,巫林好不容易來到王宮,進入內廷。
雖近初春,天氣卻還寒冷,虎耀先裹着厚厚的熊皮袍子,接見廳裡燒着好幾個炭盆,非常暖和。
他彷彿沒有看見巫林身上那件染血的衣服,像平常那樣熱情地指着近旁的椅子:“來來來,坐,坐下說。”
虎耀先與巫林關係親密,遠遠超過普通意義上的君臣。
巫林彷彿沒有聽見他說話,大步走到王座前,雙膝跪倒,朝着虎耀先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帶着濃重的鼻音和悲切:“陛下,我請求您下令緝拿殺害我家人的兇手。”
虎耀先神情微微有些變化,他連忙從王座上站起,雙手將巫林扶起,就這樣攙着他坐在椅子上。
嘆了口氣,虎耀先轉身回到王座上,他雙手一直在緩緩搓弄着:“阿林,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那些人……他們實在很過分。”
一股強烈的狂怒從巫林心底涌出,卻在即將爆發的邊緣被他用理智牢牢束縛。深深吸了口氣,帶着說不出的怨恨從胸中緩緩呼出,巫林的聲音有些顫抖:“……過分?你竟然說他們……只是過分?”
虎耀先臉色有些尷尬,他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字句:“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一直很支持你,我只是……”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巫林沒有稱呼虎耀先爲“陛下”,言語也比之前更不客氣,甚至可以說是冰冷。
“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談談。”虎耀先頗爲煩躁地擺了下手,他雙腳分得很開,坐姿威猛又端正,彰顯出他的王者身份:“阿林,不是我說你,有些事情你做的太過,而且太過於強勢。”
巫林腦子裡有種不妙的預感,表情上卻絲毫沒有變化:“你指的是哪些?”
“土地和奴隸的事情暫且放一放。”虎耀先眼眸深處閃爍着一絲試探:“你得理解,我也很難啊!抗議的人太多了,很難壓住他們。”
“可以把他們一次性全部解決。”巫林眼裡燃燒着熊熊火焰:“我要報仇。你可以把這個問題交給我來處理,就像以前那樣,全權負責。”
“這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虎耀先苦笑着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