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已經耗盡了能量,短時間內無法再次重啓。”天浩斟酌着字句:“這也許是它最後一次出戰。”
屏幕上顯示文字速度比平時慢了許多:“它的現在,就是我的未來。”
天浩有些猶豫,他能理解這臺舊式電腦的想法,已經產生的獨立思維與固定程序區別很大,老嬤嬤對感情的理解已經超過低齡兒童,甚至可能超過年輕人。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是最常見的安撫話語,天浩輕輕撫摸着它的外殼,就像撫摸着親人的身體:“相信我。”
屏幕上顯出幾個令他心安的字。
“希望……如你所言。”
……
虎族領地,首都,血爪城。
現任虎王是個英俊的人,這是公認的事實。
今年四十六歲的虎耀先長着一張娃娃臉,這種從孃胎裡帶出來的特徵曾令他尤其苦惱。一般來說,強壯兇悍的男人更具威嚴,能給人以無形的壓力。然而虎耀先不是那種類型,他個子很高,頎長的身段看上去顯得纖細,非常的瘦……如果不是脖子中間高高隆起的喉結,再加上刻意保留,嘴脣周圍保持着一定長度的鬍鬚,他那張白淨光潔的面孔看上去跟女性沒什麼兩樣。
在文明時代有個詞叫做“逆生長”。虎耀先就屬於這種類型。很多人認爲他是所有部落首領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外表就像謊言,能欺騙眼睛。
王宮大殿上跪着幾十個人,他們雙手被繩索反綁,嘴巴被結實的厚布條勒住,左右都有衛兵死死按住肩膀,壓迫着他們額頭觸地,無法站起。
“如果不是你們泄露軍情,鹿族人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你們這些該死的蒼蠅,隱藏在族羣內部的蛆蟲,你們靠着出賣我子民的人頭,向外族搖尾乞憐,換取好處!”
“別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瞞着我做了太多的事,這一切都是你們咎由自取。”
“衛兵,把他們帶出去,讓所有人知道他們的骯髒勾當,告訴所有人是他們導致了這次戰敗。雖然正義來得有些晚,卻永遠不會消失……殺了他們,屍體歸於平民。”
從頭到尾只有虎耀先一個人在斥責,嘴巴被勒住的囚犯無法爭辯。他們一個個怒目圓睜,拼命搖晃身體想要掙脫,卻被強壯的衛兵扣住後頸,到拖着拽起,強行拖出大殿,一個個消失在敞開的大門外。
國師巫林用陰鬱的目光看着那個方向,緩緩走到王座前,發出絲毫沒有感情的聲音:“恭喜陛下,找出了隱藏在我們族羣內部的敵人。”
虎耀先擡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側過身子,右手撐在額頭上,皺在一起的眉頭比剛纔越發緊密。
虎牢關距離血爪城很遠,戰敗消息傳來的時候,整個虎族上下無比震驚。
虎勁中是公認的虎族戰將,爲了一次性掃平鹿族,虎耀先計劃派出三十萬大軍。因爲紅月城地勢險要,再加上長途供應艱難,出征隊伍分成不同批次前往。直至虎勁中戰敗的時候,還有七萬人尚未從血爪城出發。
大部分人不知道這次族戰。嚴格來說,這是虎王耀先的個人行爲。
“我們需要鹿族人……”直到現在,虎耀先仍然覺得計劃本身沒有問題,關鍵在於牛族人從中插了一腳,兩族聯合,導致自己吃了敗仗。
巫林暗自嘆了口氣,他低着頭,在虎耀先無法看到的角度,兩隻黑色眼睛裡充滿了厭惡。
國師與虎王從幼年時代就是夥伴,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最大的分歧源於對族羣利益的見解。巫林認爲必須從根本上改變虎族現狀,與其它族羣合作,而不是態度強硬以戰爭爲解決方式。虎耀先則不同,他一直是族羣的鷹派領頭人,相信絕對武力是統治並維持一切的基礎。
巫林從一開始就不贊成出兵。很多年前他去過紅月城,知道那裡的地形。步兵強攻要付出巨大代價,而且失敗的可能性極高。
他畢竟只是國師,無法在軍事問題上與強勢的虎王爭辯。而且在巫林潛意識當中,也認爲這次出兵獲勝的機率很大。畢竟北方的牛族人已經把鹿族打得快滅族了,只剩下區區一個雄鹿部。從這方面來看,就算在紅月城下付出一些傷亡,只要能佔領那座要塞,一切都很值得。
誰也沒有想到牛族人竟然打破衡守數百年的規則,派出船隊從盤陀江上出兵,越過虎牢關,襲擊鋼濰城。
固定思維的框架一旦建立,就很難有所更改。何況長久以來虎族與鹿族之間的強弱地位決定了前者進攻,後者必須防守。當然,牛族也是敵人,只是所在區域與虎族不是很緊密,接壤部分狹窄,而且還是在盤陀江的另一側……總之,這一仗敗的實在窩囊,虎勁中戰死,除了區區數千人逃回虎牢關,幾乎全軍覆沒,多達十幾萬虎族人成爲牛族的戰俘。
敗是敗了,可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最直接的就是“責任”。
剛傳來消息的時候,虎耀先感覺很惶恐。他很清楚,這次出兵遭到大多數人反對,完全是自己憑藉權力強行爲之。現在結果表明他們是對的,接下來肯定要面對羣臣彈劾,說不定族羣內部還會掀起新一輪對自己的攻擊,那些對王位早就覬覦多年的傢伙甚至有可能取而代之。
他決定先下手爲強,第一時間派出親信,聯絡大國師巫林,命其進宮商議。
巫林的態度很重要,他代表着虎族內部所有的行巫者。只要得到他的幫助,一切都不是問題。
骯髒的協議就這樣在兩個人之間密謀達成。
虎耀先派出衛隊,在全族範圍展開大搜捕。目標直接又明確————所有持反對態度的貴族全部被抓,然後分批行刑。
剛剛推出去處死的那些,已經是第四批,也是最後一批。
他們的嘴巴被堵住,不會說話,無論怎麼樣栽贓陷害都沒有問題。膽敢反抗的人提前打斷手腳,或者割掉舌頭。虎耀先需要他們暫時活着,就像之前那樣,跪在王座前,任憑自己以充滿正義感的腔調宣佈罪狀,然後推出去當衆行刑。
肯定不會有人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只要能把底層平民和大多數人糊弄過去,在虎耀先看來就是最好的結果。
我是虎王,我說了算。民衆只需要服從命令,任何統治者都不喜歡太聰明的老百姓。
忽然,大殿外面灌進一陣冷風,把懸掛在王座頂端的布幔吹得搖晃不已。虎耀先擡手擋住額頭,他心中積壓着怒意,這動作掩蓋了視線,讓他透過手心,看到了巫林冷漠的面孔。
“你對這次出兵有意見?”虎耀先的問題很直接。
巫林睫毛低垂,從大殿外射進來的陽光在他身側照出長長投影:“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你已經達到了目的。”
深深吸了口氣,年齡與虎王相仿的國師輕輕搖頭,發出沉重的嘆息:“……陛下……”
虎耀先知道他這一聲指的不是自己,而是先王。
“你覺得我做錯了?”雖是疑問,虎耀先卻根本不需要巫林回答:“敗了就敗了,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況且這次戰敗對我們來說不算一件壞事。那些平時對我不滿,在私底下喜歡發表議論、反對我的傢伙全都跳了出來。只有這樣……才能看清他們的真面目。”
巫林發出濃重的呼吸,冷漠到極點的聲音聽起來帶有一絲嘲諷:“所以你把他們全都殺了。”
“虎族只能有一個王。”虎耀先控制着怒意:“族羣想要強大,只能有一個聲音!”
巫林臉上浮起冷笑,只是看上去有些苦澀。
虎耀先盯着他的臉:“你這是什麼意思?別告訴我你同情他們……難道,你們是一夥的?”
“你想多了。”巫林擡起頭,用淡漠的目光看着天花板,彷彿那裡存在這某種令他感興趣的東西:“我只是覺得不該殺這麼多人。你可以換種方式懲罰他們。比如苦役,或者流放……你說得沒錯,我站在你這邊,我也不喜歡他們,可是殺人……”
他搖搖頭,不再言語。
虎耀先眼中的警惕緩緩散去,他皺起眉頭:“你還是那麼多愁善感。”
巫林的目光從那個位置移開,看着大殿正前方那塊被陽光籠罩的空地:“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鋼濰城必須重建,虎牢關的補給只能維持一個星期,族羣內部的局勢雖然穩定,但我們損失了太多的人,軍隊實力不足,如果繼續從平民當中徵召,會導致壯勞力不足。”
“這個問題我已經考慮過了。”虎耀先神情凝重,他用力握緊右拳,又帶着極大的控制力緩緩張開,彷彿下定了決心:“我決定向獅族出售戰馬。”
“你說什麼?”這消息太意外了,巫林猛然轉過頭,難以置信地問:“出售戰馬?”
虎耀先沉着地點點頭:“把公馬賣給他們,交換玉米和馬鈴薯。”
“你瘋了?”巫林渾身劇震:“你……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虎耀先冷笑着,面露猙獰:“你以爲我們現在還能守住戰馬的秘密?紅月城大敗,牛族和鹿族得到上萬匹戰馬,加上他們歷年來買走的母馬,用不了幾年就能大規模繁殖。到時候,局面會變得更被動。”
痛苦和後悔如野獸般狠狠撕裂着巫林的心臟,他感覺身體在這種可怕的折磨下逐漸失去控制,不得不用左手緊緊捂住胸口,發出嘶啞的聲音:“你不能這樣。戰馬……想想我們的祖先,他們費盡心機才保住這個秘密。爲了確保不讓其它部族獲得繁殖和養殖能力,他們嚴守關口,不惜與外族結仇。可是現在,你……”
“你以爲我願意嗎?”虎耀先被怒意和狂暴吞噬,毫不客氣打斷了他的話:“你顯然沒有搞清楚狀況。現在不是我願不願意保守這個秘密,而是這個秘密已經公開。虎勁中這個該死的混蛋,他一下子搞丟了二十萬軍隊,還讓我們徹底失去了戰馬。鹿族人和牛族人從獲勝的那一刻,就有了跟我們面對面坐下來談判的籌碼。與其被他們訛詐,不如趁現在把戰馬賣給獅族人。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從中賺上一筆。”
巫林雙眼透出深深的後悔:“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你明明知道紅月城附近地勢狹窄,不利於騎兵衝擊,偏偏要派給虎勁中那麼多軍隊。整整兩萬騎兵……可是你根本聽不進去,說什麼鹿族人抵擋不住,就像朝着破爛屋子門框上踢一腳,屋頂就會震落下來。”
虎耀先怒視着巫林,極其不甘的發出咆哮:“我怎麼知道牛族人會從盤陀江上發起攻擊?誰也沒有想到他們的進攻目標竟然是鋼濰城?我們和鹿族人打了那麼多年,他們哪一次不是死守紅月城?除了用人命堆,有誰見過這種不講道理的打法?”
巫林逐漸冷靜下來,他用力吸着鼻子,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冷冷地說:“這不是藉口。就算我保持沉默,你也很難說服其他人。”
虎耀先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仍在惡狠狠地喃喃自語:“都怪那些該死的牛族人,他們竟然從水上發起進攻。整個騎兵部隊被徹底封死,無法發揮出機動優勢。如果虎勁中把騎兵營區安排在西面,或者南面就好了。那樣就算被牛族人偷襲也有足夠的時間調兵……”
巫林冷冰冰地問:“現在說這些有用嗎?”
虎耀先面色陰沉,顯然是在醞釀着某種計劃:“我們沒必要爲了這件事爭吵,這毫無意義。我明白你的想法,可即便你再怎麼反對,也無法改變事實。既然守不住戰馬的秘密,就必須趁早把它賣個好價錢。”
理智終於戰勝了感情,雖然極不情願,巫林卻不得不承認虎耀先的話很有道理,也是目前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