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慶西擠出一個疲憊的笑,微微點頭。
巫角略微轉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皺起眉頭。
現在是下午,往年這個時候,陛下早就帶着狩獵隊回來了。
不知道爲什麼,巫角從中午就覺得心神不定,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兩小時前,他派出巡邏隊前往北山獵場,如果真的發生了意外,多達五百名精銳戰士應該可以控制局面。
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片刻,幾個高大的身影從外面衝進來,爲首者是此前派出的巡邏隊長,他臉上全是汗,緊張驚恐的表情隨着粗重呼吸越發顯得駭人。
巫角臉色驟變,不由得從椅子上站起,與此同時巡邏隊長也單膝跪倒,發出驚恐到極點的喊叫。
“大國師……陛下……陛下……”他一路狂奔,上氣不接下氣。
“陛下怎麼了?”巫角臉上全是急色。
“陛下死了。”隊長好不容易調均呼吸節奏,喘息着說:“所有人……都死了。”
“你說什麼?”鹿慶西和巫角同時發出驚呼。
儘管牡鹿之王心底隱藏着不爲人知的秘密,他仍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所震驚,臉色一片煞白。
陛下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
國師巫角張大嘴,呆呆站在原地,彷彿靈魂飄離了身體,只剩下一具無用的皮囊。
“……大國師……大國師?”
巡邏隊長用顫抖的聲音將他從驚愕深處拉了回來。
脖子很僵硬,年邁的巫角艱難扭轉,用失神的眼睛看着隊長,發出沙啞的疑問:“……都死了……你……什麼意思?”
“我們在北山獵場發現了大量死者,經過仔細辨認,找到了陛下和四位王子,以及各位族長,包括衛隊,沒有一個人活着。”巡邏隊長知道這種時候一個字也不能亂說,他控制着狂跳的心臟,儘可能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穩。
“傳我的命令,讓所有統領立刻過來議事。”
“派出兩千衛隊前往北山獵場,嚴密守護事發現場,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違令者殺!”
“全城戒嚴,封門。”
清醒過來的巫角釋放出強大氣場,迅速發佈三道命令,身邊的侍衛紛紛依令執行。他盯着巡邏隊長,認真急促地問:“知不知道是什麼人乾的?”
“稟國師,現場沒有發現軍隊襲擊的痕跡。”隊長抹了一把冷汗淋漓的額頭:“那裡到處都是野獸的足跡,據我的分析,陛下他們應該是遭遇了狼羣。”
“狼?”巫角難以置信地叫起來:“這裡是雄鹿城,北山獵場又不是什麼荒僻的地方,怎麼可能有狼羣出沒?”
隊長沒有爭論,他低聲道:“還請國師親自過去看看。”
“先等等!”
巫角眼中閃爍着精明的光。他轉身看了一眼桌子對面,擡手指着坐在椅子上的鹿慶西,冷冷地說:“把他抓起來。”
幾名衛兵立刻衝過去,分別扣住鹿慶西的肩膀,將他按在桌上。
實在太意外了,毫無防備的鹿慶西頓時懵了,他掙扎着仰起頭,怒視着巫角連聲尖叫:“大國師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犯了什麼錯?”
“別那麼用力,我是讓你們抓住他,不是讓你們把他弄死!”巫角連忙阻止衛兵們的粗魯動作:“把他綁起來,單獨關押,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與他接近。違令者殺!”
說完這番話,巫角用深沉的目光盯着鹿慶西,彷彿要把他整個人活生生看穿。
“你沒有參加之前的宴會。”
“你來到雄鹿城就病了。”
“你是唯一一個沒有參加狩獵,沒有跟隨陛下外出的族長。”
“按照法律,如果陛下殯天,在沒有指定王位繼承人的情況下,由所有王子共同執政一年,從中選出新的繼任者。如果沒有直系血統的王子,就由各部族長共同執政,第二年公開推選新王。”
“他們都死了,你卻活着。毫無疑問,你將成爲最大的獲利者,甚至有可能是新的鹿王。”
鹿慶西渾身劇顫,他臉色蒼白,望着巫角的眼睛彷彿看見了鬼:“你……你懷疑是我乾的?”
“我沒有證據,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巫角沉聲道:“但你必須承認,你的嫌疑最大。”
鹿慶西用力掙扎着,他惡狠狠地發出咆哮,聲嘶力竭:“不是我!我以神靈的名義發誓,不是我!”
巫角足足看了他半分鐘。
“也許我是錯的,我也真心希望不是你。說實話,我不想看到整個族羣因此四分五裂。我現在就去查明情況。至於你……老老實實呆着,用實際行動證明你的清白。”
臨走的時候,巫角忽然停下腳步,再次轉身,用森冷兇狠到極點的目光死死盯住鹿慶西。
“這件事情最好跟你沒有任何關係。否則……我以神靈的名義起誓,你會死得很慘。”
……
寒風呼嘯,席捲着帶血的紅色冰渣從地面飛起,飄向遠方。
先後調集了四批軍隊,總共七千餘名鹿族戰士,將整個北山獵場團團圍住。
神色冷峻的巫角帶着一羣統領和議政大臣走進密林,這裡的外圍已經被士兵清空,建立了警戒線,搜索範圍正在擴大,延伸到北面十多公里之外。
遍地都是屍骸,散碎的血肉早已凍結,以僵硬的冰塊形式暴露在空氣中。不同形狀的碎骨、斷肢、衣服破片隨處可見,染血的兵器和箭矢遍佈林間。
巫角臉色鐵青,他在一名統領的指引下,來到一具殘破的屍體前,緩緩蹲下。
死者腹部被撕開,兩排肋骨已不整齊,大部分被啃斷,胸腔和腹腔所有內臟被掏空,殘留的腸子一直拖到十多米外,暗黃色的糞便與黑血混在一起。
幾名士兵從附近圍過來,將他們從各處找到的殘肢碎片聚攏,與這具屍骸拼合。只是身體殘片太少也太亂,只能按照死者服裝衣料勉強拼接,士兵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能看出一部分殘肢不屬於死者。
巫角彎下腰,撿起擺在屍骸肩膀上方的頭顱。
只剩下一半,一顆眼珠已經沒了,骨頭從肌肉和脂肪內部暴露出來,顱腔內的漿狀物質已經凍硬,不再鬆散。
殘剩的頭顱側面有一塊黑斑,還有一道發白的刀疤。憑着這兩個特徵,巫角辨認出這就是鹿豐國。
“陛下……陛下啊……”他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四位王子都死了,所有傷口證明他們並非死於謀殺,而是真正的野獸撕咬。
族長們都死了,現場沒有兵器拼鬥留下的痕跡,只有無數的野獸爪印。
只有黑嚎狼的撕咬纔會造成如此可怕的傷害,如果是人類謀害根本用不着如此麻煩,一支箭就能把人射死,一刀捅進身體就能致命,只有野獸纔會把獵物撕咬成塊,它們最喜歡柔軟的內臟,因爲沒有骨頭,食肉獸尤其喜歡來自獵物體內的腥臭,就像花椒、八角、生薑、大蒜對菜餚的味覺提升效果,它們覺得這是一種美味,比普通的肉更好吃。
與死者比較起來,死狼的數量不算多,只有四十三頭。殘留在地面的大量動物腳印表明狼羣朝着北面離開。它們已經吃飽,這種具有高度協作性的野獸從不在陌生環境裡久待,它們打了就走,除非找到老巢,否則很難判斷具體行蹤。
“這裡爲什麼有狼?而且還是數量如此之多的狼羣?”國師巫角哭得很傷心,哽咽着問。
周圍一片沉默,無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出於對王室成員的安全考慮,北山獵場從很多年前就開始清理,一旦發現掠食性獸羣,軍隊立刻出動,將其就地圍殺。偶爾有落單的猛獸進入,也無法對多達百人以上的狩獵者構成威脅。
“把之前負責尋找獵物和勘察的人抓起來。”巫角抹掉淚水,用力抽着鼻子,惡狠狠地說:“全城搜捕,如果他們其中有任何一個逃跑,哪怕天涯海角,也要給我抓回來。”
這道命令早在三小時前就已經下達,人已經抓住了,一個不少。王室衛隊負責監管,任何人不得插手。
巫角很精明,是鹿族的第一智者。他總能在事發時想到最佳處理方法,找出隱藏的漏洞。
可是這一次,面對遍地遺骸,他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
所有痕跡都表明這不是一場陰謀,而是真正的意外。
如果想要謀害陛下,辦法實在太多了,根本用不着這麼麻煩,連同幾位王子和族長一起殺。何況所有現場證據都表明這是狼羣所爲,就算策劃陰謀的傢伙有心圖謀王位,試問誰能操控如此之多的野獸?
難道他有堪比神靈的特殊能力?
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之前已經有人知道有這麼一個規模龐大的狼羣,可能是以某種方式引誘狼羣進入北山獵場。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所有負責巡檢獵場的人都有嫌疑。
哪怕其中有一個人逃跑,巫角都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這是一場陰謀。
很遺憾,衛兵按照名單抓住了所有獵場巡檢者,他們在抓捕過程中無人反抗,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鹿族高層有某人與這件事有牽連。
巫角做事,一向雷厲風行。
他派出的人已經完成了初步審訊,結果令人失望,沒有任何人供認,他們願意咬斷手指,以刀子插進身體,立下最嚴酷的血誓,證明自己的清白。
在北方蠻族看來,誓言,尤其是這種程度的血誓,重要程度遠遠超過任何形式的利益誘惑,“祖先和神靈會注視着你”絕非毫無意義的空話。
巫角很失望,同時也感到無比的慶幸。
平心而論,他真的很希望這是一次意外。
陰謀是如此骯髒,如果真是針對鹿族高層而爲,對於整個族羣,簡直就是不亞於天崩地裂的滅頂之災。
所有成年的王室成員都死了,族長也死了,剩下有資格的血脈繼承人過於年幼,如果強行扶上王位,只會引來更多人的覬覦。到時候,族羣分裂,新一輪的內戰爆發……那種情形,光是想想就令人恐懼。
一名統領走近巫角身邊,壓低聲音問:“大國師,事情已經弄清楚了,陛下遇難的確是狼羣所爲。現在牡鹿之王還關在城裡,是不是……”
說到這裡,他欲言又止。
除了鹿慶西,有資格參與王位競爭的人都死了。
他是個真正的幸運兒。
巫角從地上緩緩站起,他擡頭望着遠處陰暗的密林深處,蒼老的臉上浮起一絲淒涼:“難道這真是神靈的安排?”
國師有些意動,在族羣穩定與四分五裂全面戰爭這道選擇題面前,他只會選擇前者。
平心而論,他不是很喜歡鹿慶西。
這個年輕的牡鹿之王令他有種難以接近的陌生感,甚至應該說是潛在的敵意。
巫角認識鹿慶元,知道鹿慶西是上一任牡鹿之王最小的兒子。
巫角還認識鹿慶東,他對那個性子有些靦腆,踏實肯幹,做事遠多於說話的年輕人頗爲欣賞。身爲國師,巫角知道鹿慶元不喜歡長子,他一直從中勸說,希望年邁的牡鹿之王能改變主意。
只有團結,纔是族羣強大的基礎。
很意外,鹿慶西越過了排在前面的兩位兄長,成爲了新的牡鹿之王。
鹿慶元死了。
這其中是否存在陰謀?
巫角沒心思管那麼多。人已經死了,就算鹿慶西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他現在已經是真正意義上的牡鹿之王,就算殺了他也無濟於事。反過來看,就算有證據表明他殺兄弒父,巫角也只能裝作看不見————誰能保證把鹿慶西弄下去,然後換上來的新牡鹿族長會比他做得更好?至少他很聰明,至少沒人能有分量的罪證對他進行指控。
對家人,他可能有罪。
可換個角度來看,對於族羣的穩定和發展,的確需要一個聰明且極富心計的領導者。
這次鹿族王室全體遇難,應該不是鹿慶西做的。
他早早就受了風寒。
生病很難僞裝。巫角是國師,精通醫術,只要伸手摸下脈搏,看看對方面相就能知道是否在“生病”這個問題上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