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熟睡的天霜翻了個身,發出含糊不清的夢中訖語。
天浩在沉默中注視了她很久,確定目標的確是陷入沉睡狀態,這才舒展了一下腿腳,從皮袍裡拿出另一塊肉。
那是他現在的妹妹,至少名義上是這樣。
凍肉已經在袍子裡變得軟化,卻依然冰冷。天浩張開嘴,用強勁的咬肌將肉撕開,慢慢咀嚼。
他可不是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但目前的身體狀況需要大量營養。融合就是這樣,初次融合時間不足,就必須花費成倍的時間和營養進行補充。天浩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情況要持續多久?
不考慮身體吸收與口感、味覺等因素的情況下,生肉中含有的能量與營養比熟肉要多得多。
生活也是一種融合。
雖然這是一個讓天浩完全陌生的時代。
儘管淋上了少許海水,生肉的味道還是很糟糕。天浩不挑食,他覺得這頓快餐也還過得去。從皮袍裡拿出帶回來的最後一塊肉塞進柴堆,他攏了攏放在屋角的乾草,靠上去,說不出的輕鬆與舒服感從背部傳來,很快蔓延到全身的每一個角落。
忽明忽暗的火苗映照着天霜熟睡的側臉。她的皮膚雖然沾染着污垢,卻可以看出是黃種人,黑色的頭髮,同樣顏色的眼睛,這一切都讓天浩悸動跳躍的神經緩緩變得安定下來。
我選擇的寄生對象不是白皮,也不是黑鬼,他的身體的確很瘦弱,但就目前來看,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夜,漸漸深了。
屋外刮過的風,發出令人心悸的狂吼。彷彿在黑夜中尋找食物,肆意剝奪靈魂的魔鬼。
遠處,傳來陣陣低沉的嗚咽,還有金屬劈砍硬物的碰撞,以及某人臨死前發出的慘嚎。
已經無法考證以老人作爲糧食補充,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遺留下來的習俗。通過被自己強行奪取了身體的宿主記憶,天浩知道每年冬天寨子裡的總有一些村民會一這樣的方式被消耗。作爲必不可少的補充,來年春暖雪化的時候,就必須從鄰近的其它村寨裡搶劫更多的人口。
在村口看見的那名老婦,想必已經被殺。
明天,寨子裡的每一戶人家都能分到一些。
雖然味道肯定很淡,卻畢竟是食物。
……
半夜,厚木板做成的門從外面被推開。裹挾着寒冷的狂風呼嘯直入,吹散了覆蓋在尚未燃盡木柴表面的灰,冷風帶來了更多的氧氣,晦暗餘燼立刻變得明亮起來,火紅色光線清清楚楚照出了闖入者的面孔。
超過一米九左右的個頭,在人均身高超過兩米的北方蠻族部落裡只能算是矮子。從未洗過的鹿皮袍子與磐石寨裡其他人一樣骯髒不堪。四十多歲的闖入者很精壯,從短皮袍前擺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結實,偏偏佝僂着背,絲毫沒有男人應有的雄壯威武,尤其是那雙在蓬亂頭髮下面不斷轉動的眼睛,充滿了森冷與怨怒,還有毫不掩飾的失望。
他看到了幾乎是立刻醒來的天浩,還有迷迷糊糊半睜着眼睛,在獸皮堆上扭動身體的天霜。
宿主記憶告訴天浩,來人名叫平俊,是自己的直接管理者,寨子裡的一位“十人首”。
北方蠻族的各個部落管理模式都差不多,“十人首”的職責與文明時代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或者是戶籍警頗爲相似。通常是三戶產生一位十人首,若是人數不足,就以更多的戶數補足。四戶,甚至五戶都有可能。在管轄範圍內,所有大小事務都必須經過十人首。他們直接對更上一級的“百人首”負責,相當於部族內部的基層官員。
平俊用兇狠的目光迅速在兩兄妹身上掃過,他死盯着天浩看了足足五秒鐘,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嘭”地一下用力摔砸着房門。
“碼的,居然還沒把這兩個小雜種餓死!”
咒罵的聲音很低,在這個寒冷到極點的深夜,平俊刻意壓制的罵聲很快被風雪吞沒。
他不認爲自己的憤怒發泄能被屋裡的兩兄妹聽見。
正常情況下,的確如此。
天浩的融合程度雖然低,聽覺和視覺卻尤其敏銳。
嘴角慢慢向上彎曲,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
懵懂的天霜被冷風和巨響驚醒,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皮袍。她滿面茫然地看着天浩:“阿哥,出什麼事了?”
天浩躺在那裡沒有動,平靜地回答:“沒什麼,睡吧!”
他想起了白天時候放在木屋外面那隻的木碗。除了落雪,裡面什麼也沒有。
寨子裡的老人被殺了,或多或少,自己和妹妹都應該得到一口食物。
平俊這個“十人首”是打算把自己和天霜活活餓死。
缺糧的時候,部落裡的分配原則就談不上什麼平均公平。優先保障身強力壯的成年男子,其次是被巫師認定有着“高頻率生育”能力的女人。在確保部族血統延續的前提下,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排在被消耗掉的第一序列,其次就是瘦弱的孩子,以及女人。
既然隨時可能被放棄,也就用不着在可能當做食物的弱者身上浪費更多的肉。作爲十人首,在拒不分配給兩兄妹食物這件事情上,平俊有着充分的藉口和理由。
文明時代的邏輯讓天浩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利益,就會產生紛爭。人類之所以用最兇殘的手段對付同類,是因爲可以從中獲取專屬於他們個體的好處。
如果自己和天霜死了,收益最大的人,就是平俊。
他可以得到更多的肉。
……
太陽像往常一樣,從地平線東方升起。
厚厚的雲層遮擋了陽光,在天空中形成令人畏懼且厭惡的陰霾。從夜晚帶來的寒冷無法被驅散,只能停留在冰封雪鎖的地面上,深深鑽進地下,把原本鬆軟的泥土死死凍結,變成堪比金屬的最堅硬物體。
“來了……他們,他們回來啦!他們回來啦!”
一個十六歲左右,身材高瘦,正處於發育卻多少有些營養不良,腰間裹着幾塊獸皮的青年男子神情亢奮地喊叫着,從村口的瞭望塔方向飛快跑來。
喊叫聲帶有明顯的驚訝成份,卻感受不到絲毫喜悅,更多的,則是恐慌和緊張。男子飛快穿過村寨中央的大路,以最快速度衝進頭領居住的木屋。沿途,一座座屋子的房門和窗戶被推開,露出一張張被刺耳叫聲從睡夢中驚醒,彷徨帶着幾分茫然的面孔。短暫的觀望過後,人們開始從各自居所裡走出,相互低聲交談着,朝村口方向不斷匯聚。
用粗大原木釘成的寨門已經敞開,一支從遠處山脈裡緩緩走來的隊伍,慢慢進入村民們的視線。
四十三個人,都是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女青壯年。獸皮縫製的衣服使他們看上去顯得強壯粗豪,超過兩米的黑灰色身影在雪原顯得異常高大,產生了強烈的視覺震懾。他們揹着硬木製成的巨弓,扛着粗木長矛,臉上的表情疲憊困頓,彷彿從雪地裡拔出腳來向前邁步都覺得困難,身上也帶着發黑凍結的血痕。
隊伍走得更近了,可以清楚看到隊伍裡有幾副用樹枝做成的擔架。雖然還不清楚躺在上面被擡回來的究竟是誰?但村民們只覺得心臟如同被無形巨手緊緊抓住,揪得很緊。
身材高大,滿頭粗硬亂髮和鬍鬚的孚鬆站在寨門前空地上,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焦慮和煩悶。
身爲磐石寨的頭領,他接到消息後就立即趕了過來。
那是上週派出去的狩獵隊。出發的時候,一共有五十七個人,都是寨子裡最強壯,也是經驗最豐富的獵手,可是現在回來的人數明顯對不上號。
至於擔架……孚鬆很清楚,如果不是受了無法支撐的重傷,磐石寨的獵手根本不會用到這種東西。
半小時後,狩獵隊終於走進了寨子。
“阿華呢?阿華在哪兒?”
“怎麼連天峰也受傷了?”
“天哪!其他人呢?其他人在哪兒?”
從舊木樁雜亂堆成的村口,瞬間被男男女女上百名族人圍得水泄不通。
走進寨子裡的獵手們神情木然,臉上一片灰敗。他們順序將擔架傾覆,幾具僵硬屍體在冰冷的積雪地面上堆着,像一根根顏色詭異的木頭。
兩具擔架平放在瞭望臺屋檐下沒有落雪的位置。天峰和旭平躺在上面,奄奄一息。前者的左臂從肩部開始扭曲,顯然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拽脫。後者的傷勢也極其嚴重,只是他們身上都蓋着厚厚的獸皮,看不出具體狀況。但他們都在發抖,也許是因爲寒冷,或者是傷口被扯動帶來的痛苦。
孚鬆用粗壯有力的胳膊分開黑壓壓的人羣,走近擔架的時候,他感覺腳步有些虛浮。掀開厚重的獸皮,他看到天峰左胸還有一道猙獰的裂傷,整個肌肉層已被撕開,露出兩根從中部斷開的肋骨。
旭平的傷勢更嚴重:他的腹部幾乎被徹底撕裂,從中部分開的傷口朝着周邊方向延伸出多達六處缺口,中間位置缺失了巴掌大小的一塊皮肉,露出表面粘膜已經乾硬的青灰色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