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沒睡,咱們聊聊吧!”天浩看似隨意地說。
被人點破的感覺很糟糕,師勇也不是那種拖沓裝傻的性子。他側身坐起,雙腳踩着地面,雙手撐在膝蓋上,整個後背像山一樣隆起,頭部放得略低,目光由下自上冷冷盯着年輕城主:“你想聊什麼?”
“獅王陛下派出了援軍,足足三十萬。”天浩豎起三根手指,露出驚歎誇張的表情:“都說獅族實力雄厚,是北方大陸上響噹噹的頭號大族。看來玉米和土豆果然是好東西啊,你們的人根本不用爲了糧食發愁,生養衆多,輕輕鬆鬆就能派出這麼多軍隊。”
師勇冷漠的臉上浮起一絲傲然:“你不是陛下的對手。三十萬大軍,足以碾平你的磐石城。”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天浩愁容滿面,像精於打理家產的財主那樣搓着手指:“不瞞你說,那幾天我怕得要命,下令全城戒備,所有軍隊收縮防線。我怕兵力不足,派人向雷角城和黑角城求取援兵,可到了後來……獅王陛下的大軍沒有越過邊界,掉頭返回了咆哮城。”
這不是憑空編造故事。
天浩在豕人領地上散佈了一百多名斥候,獅王的確派出了三十萬軍隊,他們佔領了空無一人的獠牙城,速度更快的前鋒甚至抵達了黑牙城。整塊大地上空蕩蕩沒有一個豕人,到處是殘垣斷壁,被攻破的城寨只留下被火燒過的痕跡。獅族斥候一直追到鋼牙部領地,在這之後,就傳來獅王下令收兵的消息。
這不是故作僞裝誘敵深入的計謀,斥候仔細探查,證實了一切。
師勇緩緩低下頭,眼眸深處透出兇狠固執的冷光:“陛下這樣做,肯定有他的考慮。”
“他把你放棄了,沒人顧及你的死活。”天浩一直在微笑,他很喜歡用這種語言形態的刀子往別人心口上狠狠紮下去。
“哼!”師勇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多看天浩一眼。
從被俘到現在,天浩來過牢房四次。
師勇的態度很堅決,他不認爲自己是主動投降,而是爲了保住手下士兵的性命,不得不這樣做。
“投降吧!”天浩再次發出之前重複過很多次的邀請:“你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不該接受這樣的待遇。”
師勇不假思索張口拒絕:“我是獅族人,不是牛族人。”
“你的手下都投降了。他們現在過得不錯,有活兒幹,能吃飽,還有免費的衣服穿。”天浩擡起雙手,在身前平平展開:“這座監獄很大,我一直認爲它會派上大用場。事實證明我想錯了,這裡更像是一個戰俘集中營,偶爾用上幾次就得閒置。你應該有感覺,周圍很安靜,這裡沒有太多的人。”
師勇擡起頭,用陰冷的目光注視着他:“我承認你是一個不錯的城主,但這不是我必須向你投降的理由。”
“你打不過我。”天浩笑得很得意:“別看那扇門了,你又不是沒嘗試過逃走。我每次過來都會給你這樣的機會,你不是我的對手。”
兩個人總共打了四次,沒有武器,單純肉搏。
天浩每次都會支開獄卒。
師勇不明白這個年輕人哪兒來那麼大的力氣?簡直就是神靈附體!說起來,自己也算是獅族有名的戰士,養尊處優的生活沒有讓師勇怠惰,他每天都會早早起來鍛鍊。以前在碎金城的時候,三個侍衛也打不過自己,偏偏在年輕城主面前毫無招架之力,每次都輸得很慘。
師勇不知道什麼叫做科學,更不明白強化的意義。
他乾脆把身子往後一靠,露出一個“你奈我何”的懶散表情,發出不屑的冷笑:“你花那麼大的力氣招降我,不就是爲了得到玉米和土豆……哼!何必呢?”
天浩臉上透出迷人的笑:“事實上,我對那兩種東西興趣不大,我真正想要的是你這個人。”
這話說得很曖昧,年輕城主的目光一直在師勇胸脯上打轉,那裡有大塊隆起的肌肉,流暢的身體線條,富有男性魅力的各種組成部分……不過話又說回來,野蠻人無法理解撿肥皂的典故,更不會明白男人之間爲什麼會有那麼可怕的親密行爲。
“那是你的想法。”師勇神情冷漠,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天浩搖搖頭,臉上全是遺憾。
師勇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怎麼,你要殺了我?”
談不下去就殺人,這是野蠻人常見的做法。比起一個強硬頑固的囚犯,一個精緻的骨碗更具價值。
天浩沒有立刻做出回答。
他拍了拍手,外面走廊上很快出現了獄卒的身影,他雙手各提着一個食盒,走進牢房,在師勇的牀上擺開。
菜很豐富,數量也很多————新鮮切片的金槍魚、裹上雞蛋兩面煎黃的鱈魚、包括豬耳朵在內的一大盤滷肉、炒豬肝、奶酪、大骨頭熬至乳白色的濃湯,還有熱氣騰騰的饅頭。
看着這些琳琅滿目的食物,師勇疑惑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天浩拿起罈子,分別給兩個杯子倒滿,淡淡地說:“你畢竟是個城主,我們身份一樣。說句實在話,我很佩服你。那麼多部落,那麼多的王,還有城主,只有你真正看到了豕族滅亡引發的種種危險,也只有你真正明白豕族對獅族擁有的價值。”
師勇目光一暗,緩緩搖頭:“你說的部隊,還有陛下。”
“但你是第一個出兵的人,第一與第二之間永遠存在差距。你是一個眼光獨到的傢伙,一個連我都必須佩服的對手。”天浩舉起酒杯:“我敬你。”
師勇的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從腦海深處涌了上來。他用深黑色的眼睛凝視對面,足足五秒鐘,認真說了兩個字。
“……謝謝!”
兩個人吃得很開心,一罈酒很快見底。
師勇知道這些食物沒有下毒。以年輕城主的驕傲,根本不屑於做這種事。
拋開種族與戰爭仇恨,我們應該能成爲很好的朋友。
至於投降,還是算了吧!
……
磐石城東面的大海上,一艘帆船乘風破浪。
正江是這艘船的船長。他很年輕,二十四歲,精壯的身軀沒有一絲贅肉,體格算不上魁梧,整體卻很勻稱,日曬雨淋給皮膚表面塗上一層銅色,整個人有種內斂的氣質。
外表與事實往往相反,正江其實是個張揚熱情的性子。這艘蓋倫帆船是船塢剛下水的新產品,按照正常程序,至少要經過兩天海試,在近海淺水區域驗明整體性能,向船塢總技術負責人詳細報告之後,才能得到正式船舷編號,列入船隊。
算起來,正江是從磐石寨跟隨天浩直到現在的老人。他打過仗,親手砍下好幾顆鹿族人的腦袋。他不喜歡陸地,對海洋的特殊喜好起源於天浩用弩炮殺死那條巨型皇帶魚。正江有着所有年輕人特有的通病,喜歡挑戰從未接觸過的領域。因爲這個理由他選擇成爲了水手,在漁船上操勞了幾年,積累功績晉升爲船長。
這是一艘綜合性能極其優異的新船。即便是眼光頗高的正江也不得不承認,船塢工匠的技術不斷提升,已經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同樣款式的大船以前造過幾艘,卻在試航過程中傾覆。這一次,喜歡冒險的正江主動要求擔任試航船長,卻沒想是撿到了寶貝,無論速度、靈活性還是穩固程度,這艘新船綜合指數都遠遠高於預期,遠遠甩開普通漁船一大截。
文明時代的先賢說過:“不要給孩子拿槍玩刀的機會,那樣做很危險,對他們自己和周圍的人都是如此。”
正江就是那個喜歡冒險的孩子,雖然他沒有看過《湯姆索亞歷險記》,卻嚮往着駕船縱橫四海,滅殺一切敵人,酣暢淋漓劫奪財寶,證明自己人生價值,獲取地位的海賊王生活。
一個瘋子般的天才車手得到了一輛豪華超跑,這就是正江目前的境遇。
“升帆!”
“保持航線。”
“一直往前開,有多遠走多遠。”
在船上,無人敢質疑他的命令。正江在水手當中擁有很高威望,他的經驗與資歷也足以令人信服。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艘好船,艙裡有足夠的糧食和水,足夠維持三個星期。原本是用作壓倉,現在卻成了正江遨遊大海,尋找全新世界的重要資本。
這已經違反了船塢首席技術師“試航時間四天”的命令。
現在是第六天。
天浩一直都有提拔年輕人的習慣。去年,他當着所有船長和大副的面,展示了這個世界的地圖。幾大塊縫在一起的獸皮上佈滿了線條和文字,按照城主大人的描述,正江在圖上找到了牛族領地,找到了磐石城,找到了大海。
原來磐石城這麼小,在地圖上只是一個點。
海洋對面那些彎彎曲曲線條構成了島嶼,但形狀模糊,也許更遠的地方還有大陸。
正江就是從那個時候下了決心————無論如何,這輩子一定要去那塊陌生的土地上看看。
他的運氣不錯,一直都是大晴天,太陽是最好的方向標。
指南針的運用在北方蠻族各部落不算新鮮事物。包括牛族在內,很早就懂得金屬與磁鐵之間的吸引與排斥關係。這來源於古老的基因記憶,各部落狩獵隊依靠小小的指南針縱橫山林,從未迷路。
天浩要求所有漁船都配備指南針,尤其是船長、大副和領航員,人手一個。
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黑色的點。隨着距離拉近,黑點變成了黑色團塊,兩側邊緣也在延伸,形成一條遠遠超出視線範圍的三角線。
“這是一個很大的島。”正江雙手握住輪舵,雙眼盯着正前方,在亢奮中喃喃自語。
他記得這個方向,這個位置。城主大人展示的地圖上標示過這塊陸地。
常年與大海接觸的經歷,讓人們知道不能貿然靠岸,必須先放下小船,沿着近海岸邊尋找合適的深水懸崖,尤其要避開暗礁,大型船隻才能靠岸駐留。
大約下午三點的時候,船靠了岸。
正江用力跺了跺腳下的土地,熟悉的堅實感從鞋底傳來,一種專屬於征服者的優越心理油然而生。他手持戰刀,轉身朝着後面的水手用力揮動,讓所有人加快速度。
一直走到太陽落山,找到一個寬敞乾燥的巖洞,正江下令休息。水手們收集枯樹枝點起篝火,運氣不錯還抓到幾隻山雞,兩條很大的蛇。
北方蠻族對蛇很熟悉。比起文明時代的同類,這種爬行動物在高濃度輻射環境下發生了變異,不再依靠外部溫度維持生命體徵,直接變成了恆溫。
水手都知道如何把蛇變成一道大餐。他們剖開蛇腹,挖出蛇膽,正江和大副各自分享了一顆。沒有酒,就這樣直接生吞,據說可以明目,是否管用不知道,這是專屬於勇敢者的遊戲。
砍掉蛇頭,剔掉毒腺,沿着斷口位置用力一拉,整張蛇皮輕輕鬆鬆就剝了下來,用小刀刮掉鱗片,用船上儲備的鯨油略煎一下,撒上鹽,酥脆可口。
白嫩嫩的蛇肉看上去就很舒服,拔掉毛的山雞掏空內臟,斬成小塊,放在鍋裡一起燉煮,沸騰的肉湯呈現出乳白色,撒上百里香碎末和鹽,加上水手們帶在身上的粗麪餅和肉乾,就是一頓豐盛的宴席。
第二天,探索小隊繼續前進。
正江定下的搜索時間爲兩天,來回就是四天,隨身攜帶的乾糧和飲水只能維持這麼久,再長就不行了。
沿途沒有發現有人類活動的痕跡,有獅羣,有黑豹,只是數量不多。水手們發現了大量野兔,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植物。
越過構成島嶼的第一道山脈,眼前是一片漫無邊際的緩坡。
包括正江在內,所有水手被眼前的景色驚呆。
鋪天蓋地全是黃色石塊,大小不等,彷彿一大桶暗黃顏料被打翻,從空中潑灑,覆蓋了整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