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比直接發動戰爭,砍下上萬顆人頭更可怕。
……
牛偉邦終於來了。
同時抵達的還有六千名戰士,這是天浩在密信中請求得到的增援力量。
全副武裝的牛族軍隊釋放出強大威懾力,磐石寨的豕人頓時感覺到巨大壓力。生活明顯沒有之前那麼輕鬆,隨時都有一雙雙警惕的眼睛盯着自己。這些來自雷角城的陌生面孔警惕性極高,再加上豕人與本族成員很容易從身體外觀進行判斷,他們時刻保持戒備,如臨大敵。
親衛們把寬敞的議事廳團團圍住,任何人不得靠近。
牛偉邦與天浩相對而坐,中間放着一個火盆,房間裡沒有第三個人。
“我剛收到消息就帶着人趕過來。六千人……應該夠了吧?”長途跋涉使牛偉邦看上去有些疲倦,身上的衣服沾滿泥漿,習慣編成很多小辮子的頭髮也顯得散亂。屋子角落擺着一套鋼製盔甲,胸前位置刻着特殊紋樣,代表着它的主人。
“夠了。”天浩保持着必不可少的尊敬:“還請大王在磐石寨多呆一段時間,幫助在下維持秩序。”
牛偉邦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現在沒有外人,咱們之間用不着那麼客套。說起來,你小子本事挺大的,當初我可沒想到你從孚鬆手裡接管磐石寨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嘖嘖嘖嘖,這纔多久,按照晉升的規矩,磐石寨現在可以改寨爲城了。”
“這都是神靈保佑,大王領導有方。”天浩面含微笑,奉承話是必須且必要的融合劑。
“喂,都說沒外人在,你就好好說話不行嗎?”牛偉邦臉上浮起一絲慍怒:“別光揀好聽的說,我有自知之明。領導之類的都是屁話,要是沒有你,磐石寨在孚鬆那個死鬼手裡永遠不可能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看看其它寨子,要是我真的英明神武,能力卓著,他們就算達不到磐石寨現在的程度,至少也應該差距不大。”
天浩這次沒有自謙,他站起來,認真莊重地對着牛偉邦行了一禮:“多謝大王。”
雷角之王是個性情豪爽的人。這一點,從最初接觸的時候天浩就深有體會。一個不貪圖下屬功勞的上位者,纔是最好的統治者。
牛偉邦端坐在椅子上受了這一禮,他用目光示意天浩坐下:“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天浩問得很直接:“大王您沒有收到我發出的第一封密信?”
“沒有。”牛偉邦活動了一下身子,分開雙腿的坐姿看上去很是威武:“我把以羅派出來,他就再沒回去過。”
“這是一個徵兆。”天浩的神情、思維、語句都表明他此刻非常冷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以羅應該已經死了。”
“你的意思是,我身邊有內奸?”牛偉邦怒形於色,他咬牙切齒地問:“你覺得會是誰?”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天浩發出深重的嘆息:“是我的錯……我以爲在本族領地內部傳遞消息應該很安全,就沒給他們加派護衛。結果……出了這種事。”
“有人在挑戰我的權力。”牛偉邦雙眼直勾勾頂着火盆裡那些燃燒通紅的炭,憤怒使他兩邊太陽穴位置的青色血管根根暴起:“這次我原本可以帶兵直接攻下鋼牙城,徹底解決鐵齒的部落,現在……是那些藏在角落裡該死的臭蟲讓我失去了機會。”
他說話的速度很快,反應也很敏銳,不等天浩開口,牛偉邦立刻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會不會是其它部族派人乾的?鹿族跟我們的關係不怎麼好,蒙香寨被滅,他們還死了一個王子。說真的,咱們雷牛部周邊不太平,到處都是敵人。”
“可能性不大。”天浩深思熟慮着搖搖頭:“鹿族我一直派人監視,如果有什麼風吹草動,瞞不過我的眼睛。何況磐石寨扼守邊境要道,無論出入都必須從這裡經過。如果出現異常,巡邏隊會第一時間向我報告。正因爲一切都很平靜,沒有陌生人進來,我纔沒給以羅他們派出護衛。”
兇狠的殺意在牛偉邦臉上凸顯,他用力張握着手指,粗大的骨節將皮膚繃緊:“照這麼說,你確定族裡有內奸?”
天浩思考了幾秒鐘,點點頭:“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那會是誰?”牛偉邦喃喃自語,他彷彿在咀嚼這句話,大腦在飛速運轉,一張張面孔從眼前閃過,問號與感嘆號夾雜,不斷重疊。
天浩沒有插話,他知道這種時候必須保持沉默,讓牛偉邦獨自思考。
良久,雷角之王發出低沉的呻吟:“到底……是誰在揹着我做這種事?”
“我想,這個人應該可以從中得到某種利益。”天浩吐字發音很清晰,語速不急不緩:“狙殺大王的信使是死罪,對方既然敢這樣做,就肯定有他必須出手的道理。”
停頓了一下,他補充道:“當然,以羅他們可能沒有死,還活着,只是被拘禁在某個地方……這只是我的猜測。”
“無論是誰,本王絕饒不了他!”
發出這句兇狠至極的低吼,牛偉邦端起擺在桌上的茶杯,將裡面溫熱的液體一飲而盡。着讓他有種清明和冷靜重新回到身體內部的舒爽,焦急憤怒導致的咽喉乾燥被驅除一空,情緒逐漸平復下來,暴虐兇狠的念頭被查明真相的決心代替。
“說說你吧!”放下空杯子,雷角之王把視線轉移到天浩身上:“你這次的功勞很大,幹掉了鐵齒,還得到這麼多的豕族人。要是下面得每一個城主和頭領都像你這麼精明能幹,本王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他“哈哈哈哈”大笑起來,沒有絲毫預兆,與幾分鐘前暴怒的牛偉邦就像是兩個人。
很快,他止住笑聲:“說,你想要什麼?”
天浩真誠地回答:“我想要姓氏。”
任何蠻族成員都不可能在這件事上免俗。儘管姓氏對天浩來說幾乎毫無用處,但他知道不能再三推辭,或者從其它方面尋求獎勵。社會與世界有其固定邏輯和框架,偶爾做出一、兩次出格的舉動會被看作是特立獨行,甚至謙讓,可類似的事情多了,就會令人產生懷疑。
“我這次回去就讓人給你準備身份證明文件。”牛偉邦上身前傾,用力拍了幾下天浩的肩膀,笑着說:“磐石寨現在的人口數量超過一萬,已經可以升級爲城。按照慣例,所有城主都可以得到姓氏。這不能算是獎勵,好好想想,換個條件吧!”
“我只有這一個要求。”天浩的態度很認真:“說起來,這不能算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寨子裡所有人都在努力,如果只有我……恐怕什麼事都做不了。”
牛偉邦收起笑容,用奇異的眼光注視着他:“你的想法很特別。”
“我是實話實說。”天浩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他們尊我爲頭領,我就有責任讓他們有飯吃,有衣服穿。”
兩個人距離很近,牛偉邦從天浩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看到了純潔、極其乾淨、透明得如同清朗天空般的顏色。
“慾望太多的人不會這麼幹淨,他們很渾濁,讓人無法猜透……”他發出只有自己才明白其中意義的嘆息,笑意帶着幾分自嘲:“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羨慕你下面的那些傢伙。他們有一個好頭領,即便是這種時候還會替他們着想。如果換了別人……這是不可想象的。”
“我得到的已經太多了。”天浩說的很誠懇。
“我喜歡跟你這樣的傢伙打交道。”牛偉邦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看來我比我的父親和祖先都要幸運得多,你是一個好下屬,一個能力超強,並且讓我放心的小表弟。”
“表弟?”天浩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所有城主與族長之間的關係都是親戚。有些是直系,有些就像你這樣,從下面一點點升上來,然後我們就成爲了親戚。”牛偉邦解釋道:“這是祖先定下的規矩,任何人不得違背。”
天浩對此產生了興趣:“如果是大王您的直系親屬,就可以直接成爲城主?”
“那不可能。”牛偉邦搖搖頭:“只會給他們一個寨子,至於能否成爲城主,得看他們的能力,以及功勞。”
說着,他用力一拍大腿,隨即站起來,發出爽朗的大笑:“我得向你說聲“恭喜”,你大概是整個牛族歷史上最年輕的城主。”
……
按照雷牛之王的命令,五千名戰士將在磐石寨駐紮一個星期。
這是天浩計劃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
牛族的鍛造技術獨步天下,戰士們身穿堅固無比的合金盔甲,作爲標準配備的戰刀和戰斧異常鋒利。
各個部落之間都會進行貿易,但有些東西註定了不可能成爲商品。以牛族爲例,通常做法是將盔甲兵器按鍛造質量分出等級,只有普通品質的武器可以出售,真正的高端產品只能由本族成員使用,或者極少數當做禮品贈送給友好部族的統治者。
有了強大的軍隊做依靠,徹底震懾住從各個城寨收攏過來的豕族人。
全副武裝的巡邏隊成爲了治安保障,每當他們從豕人面前走過,後者總會感到畏懼。緊張與束縛的感覺持續時間不長,豕人很快發現這些戰士沒有想象中那麼兇惡,雖然外表看起來冷漠嚴肅,但只要老老實實遵守相關條令,就沒人會故意爲難自己。
這種情況在本族城寨是不可想象的。大家都缺糧……巧取豪奪、爾虞我詐、欺男霸女,還有更加兇橫野蠻的行爲。
道義只存在於有着強悍力量做保證的前提下。即便是同族,在生存與食物面前仍然顯得自私自利。
他們把曾經的惡劣習慣帶到了磐石寨。十人首、百人首、比其他人更強壯的成年男子……他們習慣了從老人和女人手裡搶東西吃,如果吃飽肚子,就把目標對準味道更好,口感更妙的美味食物。
阿細今年十六歲,按照北方蠻族的標準,已經是成年的女人。粗大的骨頭架子使她看起來高高壯壯,實際上沒有多少肉,長期半飢半飽的生活甚至讓她有些營養不良,皮膚偏黑,頭髮顏色也明顯枯黃。
阿爹前年被虎族人僱傭,外出打仗的時候死了。娘上了年紀,沒有吃的就沒有力氣,平時下地幹活撐不了太久,都是幹一會兒歇一會兒。阿細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全部都是八歲。
這是一個看起來非常怪異的家庭。說起來都是阿細他爹搞出來的名堂:他從未與任何女人結婚,阿細是長女,但精力旺盛的父親開始追逐城裡別的女人。他很強壯,平時說話也很風趣,這樣的男人很討女人喜歡,因爲沒有被頭領和祭司認可的正式夫妻名分,各種條條框框也就管不住他,於是阿細多了三個年齡段幾乎一模一樣的弟弟,誕生時間前後區間最多不超過一個月。
阿細以爲自己會融入一個大家庭,誰知道阿爹死了,那些女人們很快搭上了別的漢子。至於流着鼻涕光着屁股在泥地裡打滾的三個弟弟……女人們說了,那是阿爹留下的種,總之都是你們家裡的人,你願意養就養,不願意的話就拎刀子殺掉,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這就是野蠻人世界的真實寫照。
殘酷生活把阿細磨練得異常兇猛。她早早就成爲了僱傭兵,帶回來的糧食除了養活家裡人,還得留下一部分積蓄。
在戰鬥中,她失去了一顆獠牙。不平衡的生長髮育導致剩下的那顆牙異常粗壯,而且銳利。遠遠望去,就像一枚犄角從脣部穿出,向上彎翹着高高矗立。
三個弟弟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按照順序,家裡姐姐是老大,依次是老二、老三和老四。
前年冬天,老三他娘餓得不行,找上門來嚷嚷着要吃的,結果被三個孩子一擁而上,當場亂刀捅死。
最後,她什麼也沒有剩下,骨頭都被磨成粉。
從那以後,很少有人敢惹阿細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