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齒帶着吃飽喝足的豕族人走了出去。
天峰看着帶領一羣女人收拾房間的阿依,對天浩笑道:“豕族人真的很能吃,這種胃口……嘖嘖嘖嘖,也難怪他們養不活自己,崮山寨的日子不好過啊!”
天浩沒有隱瞞自己的觀點:“能打、有力氣、只要有口吃的無論做什麼都行,他們是我需要的那種人。”
他壓低音量,湊近天峰的耳朵,手指輕輕點了點額頭側面:“最重要的是,大部分豕族人都不太聰明。”
天峰會意地看了他一眼,贊同地輕輕點頭:“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
片刻,天峰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但我不太明白,你爲什麼一定要讓他們去挖泥炭?我們根本用不了那麼多。”
天浩意味深長地笑了:“其實泥炭很值錢。”
天峰怔住了,他根本不相信這句話:“這怎麼可能?”
“無論任何物體,只要在這個世界上得到認同,產生需求利益關係,就會擁有價值。”
天浩沒有詳細解釋:“耐心點兒,你會看到的。”
……
泥炭礦場距離磐石寨不遠,以北方蠻族的正常步行速度,單程耗時約爲三十分鐘。
看着眼前這條路,曲齒擡腳踩上去,用力跺了幾下,不由得發出驚歎:“這路是你們特意修的?真夠平的,硬度也沒得說。還有……怎麼你們還特意掃了雪,瞧這路乾淨的,嘖嘖嘖嘖……”
平整的泥灰(水泥)路從磐石寨北面出口一直延伸向遠方。路面上留有清晰的清掃痕跡,積雪在道路兩邊高高堆起。負責帶領他們前往挖掘場的旭坤笑了起來,揚手指着遠方連綿起伏的山脈,話語當中充滿了自豪:“這是阿浩帶着我們修的。以前從山裡把泥炭運回來得肩挑人擡,現在就輕鬆多了,直接裝上車子推着走。”
胳膊粗壯的裂齒擡腳走了幾步,忽然“咦”了一聲,彎下腰,低頭仔細看了看腳下,彷彿發現新大陸般尖聲高叫起來:“阿叔,曲齒叔,你看這路上全是一道道的溝。”
嚴格來說,不能算是溝,而是一條條沿着路面密集整齊排列的橫槽。
看着這羣低頭盯着地面猛瞧,一個個臉上露出驚奇表情的豕族人,旭坤覺得自己無論知識還是經驗都要超出他們太多,笑意和解釋也帶上了一絲神氣與倨傲:“有了這些溝漕才能防滑,走在路上不容易摔跤。雨天的時候能排水,這路也能多走幾年。”
這是從天浩那裡得到的知識。不光是旭坤,磐石寨裡每個人都知道。
曲齒對此覺得無法理解,他一直在搖頭:“這也太浪費了。有時間做這個,不如去山上多找點兒吃的回來。”
不同的邏輯,對同一件事的理解截然相反。但曲齒必須承認:這條路的確很好走,腳下不滑,速度也要比直接在積雪裡深一腳淺一腳快多了。
挖掘場是一個很大的山坳。西北方是高度超過上百米的懸崖,礦牀沿着崖底邊緣向南面延伸。礦脈原本是露天形態,磐石寨的牛族人前前後後在這裡挖掘了好幾百年,如今的地表部分早已採掘一空,六個如怪獸巨口般的黑洞出現在山崖底部,周圍散落着一些黑乎乎的泥炭碎渣。
曲齒掂了掂拿在手裡的鐵鎬,他對這種表面偶爾浮泛出幽藍色暗光的金屬製具很滿意,彎腰從地上撿起一人多高的藤編揹簍,踩着地上散碎的冰花,大步走進黑暗的山洞。
以他爲首,所有豕族人紛紛拿起各自的工具,順序排列着,很快消失在如同怪獸之口的山崖底部。
陰霾的天空洋洋灑灑飄落着雪花,沒有起風,這些在低溫環境下形成的白色物質落在臉上感覺冰涼,不是很冷,冬神很難得有這麼溫柔的時候,就像手指輕輕拂過面頰,如情人剛飲過冰啤的嘴脣,卻蘊示着即將到來的酣醉,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暴虐與瘋狂中揮灑嚴寒,粗暴、狂野、毫無邏輯。
天浩從磐石寨方向緩緩走來,身後照例簇擁着一羣護衛。倒不是因爲怕死被人或野獸襲擊,而是到了現在的地位,有些排場就算不願意也必須擺出來。
體質強化是專屬於他的秘密。即便是強悍如曲齒這種賣命賣力氣的豕族人,也不是他的對手。
“都下去了?”望着遠處那一個個黑色山洞,天浩口鼻中釋放出淡淡的白色霧氣,目光中帶着微笑,銳利如刀。
“都下去了。”旭坤點了下頭,朝前走了兩步來到天浩近前,他有些遲疑,在沉默中不斷改變嘴脣形狀,猶豫了很久,才壓低聲音問:“頭領,幹嘛要大老遠的從崮山寨請這些豕族人過來?其實咱們寨子裡不缺燃料,夏天和秋天挖出來的泥炭足夠用到明年春天。”
“你說得對,我們的確是夠用了。”天浩很平靜,着讓旭坤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畏懼,更有一種無法看透的神秘感。
“想要度過寒冷的冬天,需要糧食,更需要木柴和泥炭。”看着遠處的天浩神情專注,帶有磁力的男性嗓音有些深沉:“到處都是樹,只要花費力氣就能砍回來劈碎了做柴火。沒有燒成炭的木柴會冒煙,人呆在屋子裡會很不舒服,甚至還會活活憋死。泥炭就不一樣了,這玩意兒很耐燒,更重要的是,就目前來看,只有咱們牛族的領地纔有。”
旭坤覺得自己抓住了問題的核心,小心翼翼,下意識用上了敬語:“您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把他們挖出來的泥炭賣掉?”
天浩一直沒有把視線落在旭坤臉上,他的微笑中帶着輕蔑,有不爲人知的傲慢,更多的還是看透人世的感慨:“這個泥炭挖掘場已經存在了很多年,礦井裡的情況很複雜,只有在洞裡最深處的地方纔能挖出質地最純的泥炭。總得有人下去探探情況,老人和孩子幹不了這些粗笨的力氣活兒,所以……還是交給專業人士比較好。”
旭坤覺得大腦運轉速度正在加快,他可以理解天浩的部分思維,卻不明白他話裡的一些特殊字句:“頭領,您的意思是……那些豕族人,他們很專業?”
“他們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天浩聳了聳肩膀:“總不能讓我們的人來做吧!都說了礦井下面很危險,就算現在沒什麼動靜,早晚也會出事。我們磐石寨裡的男人很精貴,都是有技術的鐵匠,而豕族人……做礦工總要比在戰場上廝殺強得多,也更加安全。”
把一件極度危險的事情說成是天大的福利,這是來自文明時代統治者的智慧。
“何況他們的要價不高,很便宜。一碗魚湯,一塊雜麪餅子,就能讓一個人替你賣命,這種事情多划算?”
他在幽幽地嘆息,聽起來像是在笑,又明顯帶着一點點遺憾。
……
第一個裝滿泥炭的籮筐從洞裡送出來,僅僅只是開始。
運輸方式很原始:幾條帶鉤的藤編麻繩從洞口扔下去,栓牢滿載的籮筐,上面的人一起用力拉上來,整個過程就像用吊桶在井裡打水。
豕族人的確有着驚人的體能和耐力。不到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們挖掘出數量龐大的泥炭。旭坤安排了二十個人在地表負責拉筐子接應,他們很快累得氣喘吁吁,手腳痠軟,不得不臨時派人回寨子裡求援,這才把所有挖出來的泥炭拉出地表。
踩着用鋼架和藤繩製成的軟梯,身形巨大的曲齒一步步攀了上來。落日餘暉照亮了他的身體正面,黑乎乎,光禿禿,破爛的皮袍捲成一團,與鐵鎬一起用繩子捆住斜背在身後。他看起來很熱,滿頭大汗,從面頰到肩膀,雙臂和肚皮,黑乎乎的泥炭渣子塗抹全身,被毛孔裡滲出的汗水自上而下衝刷着,出現了一條條細小如蚯蚓的淡色痕跡。
不僅是他,所有從礦洞裡爬出來的豕族人都是這樣,身無寸縷,黑乎乎的面孔無法分辨男女,只能從身體特徵勉強看出性別。
“怎麼不穿衣服?”天浩笑着問。眼前渾身赤裸的曲齒忽然讓他生出一絲忌憚————他們纔是真正的野蠻人,相比之下,磐石寨的牛族人要更加文明。
野蠻,瘋狂,這兩個詞其實區別不大,很多時候甚至可以通用。
“幹起活來就熱,穿不住。”曲齒滿不在乎地回答,反手摘下背在身後的皮袍,像抹布一樣擦了擦身上的污垢,然後將皮袍抖開,搖頭晃腦地穿上。
天浩笑了。這笑容在旁人看來充滿了熱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多麼的虛假。
“走吧!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他親熱地摟住曲齒的肩膀,彷彿多年未見的老友。
……
巨大的鐵桶裡裝滿了沸水,熱氣騰騰,將臨時用於安置豕族人的這片建築籠罩在繚繞上升的霧氣深處。
天浩帶着曲齒走進一間浴室,隨手指了一下位於屋子正中裝滿熱水的巨型木桶:“去洗個澡吧!”
洗澡?
五大三粗的曲齒眨巴着眼睛,對這句話覺得難以理解。
“爲什麼要洗澡?”他搖着頭補充了一句:“現在是冬天,太冷了,我們都是在夏天才洗澡,那樣做很涼快。”
天浩思考了幾秒鐘:“在洞裡挖泥炭很累,洗個熱水澡有助於緩解疲勞,你會感覺很舒服。”
曲齒緊緊皺着眉頭,碩大的腦袋搖晃着,態度很堅決:“不,我不洗。這是我們豕族人的……”
“不洗也行!”天浩毫不客氣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瞬間變得森冷:“不洗就有報酬,反正你們今天已經吃過飯了,現在就帶着你人滾出磐石寨!”
曲齒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威脅比鋼刀直接架在脖子上更有說服力。
他轉過身,帶着如同走向萬丈懸崖的堅毅和決心邁出腳步。
看着曲齒黑不溜秋的圓潤屁股,天浩忽然覺得這傢伙與不聽話的孩子沒什麼兩樣。只要抓住重點,其實不難控制。
……
用積雪燒開的水沒有想象中那麼幹淨。顏色有些暗,看上去顯得很髒。但與剛從礦洞裡出來的豕族人相比,完全可以用“純潔”這個詞來形容。
曲齒從未想過泡在熱水裡的感覺是如此奇妙,舒服得他忍不住發出呻吟,放鬆的身體無論如何也難以變得緊張,他甚至很想就這樣泡在浴桶裡睡一覺。
爲什麼我以前從未發現洗澡這種簡單的行爲是如此享受?
用力搓着身上污垢的曲齒忽然對以往人生經歷產生了懷疑。
也許,一些在我看來本該是正確的事情,極有可能是錯的。
房門從外面推開,天浩信步走進來,他抱着一套乾淨的衣服,輕輕擺在浴桶旁邊的椅子上。
“等會兒洗好了就穿這個。”他平平淡淡的話語在曲齒聽來簡直就是天崩地裂般的超級災難:“你之前的那件袍子我讓人燒了。”
“啊?”愣住的曲齒嘴巴張得老大,完全忘記了該說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
“你的袍子太髒了。”天浩站在桶邊,低頭注視着他:“我會給你一件新的。”
高吊的心臟終於緩緩落回了實處。曲齒感覺就像在死亡懸崖邊上走了一遍,他感覺自己越來越看不穿這位年輕的牛族頭領,惴惴不安地問:“那……那其他人……”
“他們都有,所有人都有。”天浩頗不耐煩地揮了下手:“洗好了就趕緊起來,等着你吃飯呢!”
……
晚餐同樣很豐盛。
當然,這是按照豕族人對“豐盛”兩個字的理解標準。
還是中午那種大塊魚肉燉出來的濃湯,麪餅換成了饅頭,另外多了一個醃白菜。
天浩很喜歡辣白菜,可惜牛族的辣椒種植量不大,這種幾十年前好不容易從獅族領地引種的植物在大陸北方生長困難,更主要的原因是它畢竟不是糧食,相比之下,人們寧願花時間精心侍候小麥,也不願意把精力浪費在幾株用於調味的辣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