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啞的啜泣聲停止了。
殘酷現實如同一劑毒藥,催促着益豐緩緩站起,拖着疲乏困頓的步子,目光呆滯,極其緩慢向外走去。
他從未感覺地獄從未像現在這麼離自己如此接近,一根頭髮絲,甚至只是一層薄薄的膜。
廣勝依然小口抿着茶,保持沉默。
詭異氣氛在安靜的房間裡遊蕩,建平忍住疼痛,艱難地側過身子,用手肘支撐着腹部。他發現廣勝不時瞟着自己,就像飢餓的黑嚎狼,打量着被劃入捕捉範圍的獵物。
“小子,你打算怎麼對付我?”建平臉上的肌肉因爲疼痛而扭曲,他發出沙啞的聲音,譏諷的成分一覽無遺。
他已經想開了。
益豐很早就認識,漳浦寨與慶元寨相隔不遠,兩寨之間來往很多,關係密切。從某種程度上說,建平與益豐算是沒有正式結盟的鐵桿老友。
慶元寨算是完了。看着益豐拖沓疲憊的背影,建平覺得那就是自己即將面對的人生。
恐懼……呵呵,這種事還用說嗎?
磐石寨的年輕頭領是個怪物,腦袋瓜子簡直聰明得令人髮指。建平認識孚鬆,他花了幾十年時間也沒能把磐石寨發展到這個程度。這才幾年的功夫,人口數量一下子躍升到三千以上,天浩還得到族長和國師的青睞,成爲了千人首。
在建平看來,這都是他嗎的運氣!
所以他認了。
是的,反正我現在就這樣,估計漳浦寨以後也沒什麼好日子過。能算計慶元寨,就肯定不會放過我這塊肥肉。我累了,懶得反抗,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你打算分給我多少鹿族人?”受傷的建平一直沒有刮臉,下巴上長滿了粗硬的鬍鬚,他發出張狂且酣暢淋漓的大笑:“你給了老豐一百個俘虜,想必我的肯定比他少。讓我猜猜……五十個?還是四十個?”
天浩在沉默中注視着建平,嘴角帶着譏諷向上彎曲。
“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蠢。”他言辭如刀:“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成爲一寨頭領,下面的人居然會跟着你走到現在?他們一定是眼睛瞎了,要不就是比你更蠢的白癡。”
森冷譏諷的話語頓時激怒了建平,他掙扎想要坐直上身,發出哮喘病人般的短促呼喊:“你……不准你這樣說……呼呼……不準……”
“省點兒力氣吧!”天浩慢步走過去,在面孔漲紅的建平身前蹲下來,用手掌很是隨意地輕拍了拍他的臉,帶着幾分憐憫,更多的還是嘲笑道:“不要把每個人都想的那麼壞。其實我很公平,只要遵守規矩,我們大家都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停頓了一下:“三百個鹿族人,這是你的那份兒。”
死一樣的沉寂再次籠罩了整個房間。
其實是建平選擇性的失聰。
大腦瞬間停止思考,渾身血液流動停滯,就連空氣也變得凝固……這就是他此刻的感受。
廣勝不緊不慢地喝着茶,發出小口的啜飲聲。
“……你說什麼?”建平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你,你再說一遍?”
“你可以得到四百名俘虜。”天浩不喜歡蹲着說話,他站起轉身,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這樣計算是有根據的:是我建造了磐石寨,所有塔樓和建築都是我的功勞。很簡單的一個事實————如果不依靠這裡複雜特殊的地形,你覺得我們打贏這一仗的概率有多大?”
建平徹底沉默了。
他低着頭,微皺的眉頭下面目光凝重。他忽然發現,事情好像不是自己之前想象的那麼糟。
天浩清朗的聲音仍在繼續:“說起來,你得感謝你的那幾名手下。你躺在房間裡睡覺,他們帶着人在外面拼命,女人和老人很聽話,老老實實服從安排。扣掉日常消耗的糧食,其實分配給你的鹿族人應該是三百九十八個。我給你添了兩個湊成整數,方便計算。”
建平猛然擡起頭,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爲什麼?”
天浩平靜地注視着他:“什麼爲什麼?把話說清楚。”
“爲什麼要對我這樣?四百個鹿族人……”建平加快說話速度:“爲什麼你給老豐的那麼少?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呵呵!你覺得這是個陰謀?”天浩不禁笑了:“真滑稽,沒想到你居然這麼想……好吧!我就一五一十給你算算。”
“首先,你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擺正自己的身份。鹿族人打過來,你們離開自己的地盤來到磐石寨。請注意,從那一刻開始,你們的身份已經是逃難者,而不是合作者。你們沒有糧食,甚至缺少武器。是我提供了這一切,所以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最終分配不可能做到絕對平均。”
“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留在自己的寨子裡獨立抗擊鹿族人。那樣做的結果只會讓更多的人白白戰死,根本沒有贏的希望。”
“你們的人不遵守規矩,在磐石寨製造混亂。身爲頭領,我當然要管。你擋着我殺人,揍你一頓算是便宜你了。”
“說到益豐,他一直打着小算盤。他吩咐下面的人出工不出力,還暗地裡謀劃着想要得到更多。其實我真的很不明白這麼多年你與他之間究竟是怎麼過來的?我估計你被他佔了不少好處,只是你頭大無腦看不明白……算了,扯遠了,總之就是這樣,該是你的我一點兒也不會少給。我們是同族,是兄弟,按規矩來,別總是勾心鬥角算計別人,否則……雄奎就是最好的例子。”
建平感覺腦子很亂,一股從未有過的全新思維佔據了主導。
規矩?
就這麼簡單?
潛意識告訴他,這是天浩的陰謀。
然而現實擺在面前:如果真是陰謀,又何必分給自己這麼多?要知道漳浦寨實力比慶元寨弱,就算天浩想要拉攏分化然後打擊,首選目標也應該是益豐,而不是自己。
“好了,這次的分配結果兩位都已清楚。下面,我想談的是另一件事。”
就在建平感覺思維一片混亂,拼命想要理清理順的時候,他聽到天浩說出一個極具誘惑力,自己任何沒有拒絕可能的話題。
“你們想擁有姓氏嗎?”天浩滿面微笑,活像用糖果誘拐無知兒童的怪大叔。
姓氏?
廣勝呆住了,顫抖的手指一滑,茶杯從手中掉落,溫熱的液體在地板上濺開,杯子“骨碌碌”滾出一條潮溼的半圓痕跡。
建平使勁兒眨着眼,嘴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張開,露出顏色暗黃的牙,口水沿着嘴角流出少許,他下意識地用舌頭舔了一下,腦子裡渾渾噩噩,幾秒鐘關於尊嚴與死亡的種種念頭不翼而飛,陷入一片空白。
“……你……你說什麼?”廣勝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僵硬,彷彿失去個人意識的提線木偶,他的聲調明顯變得沙啞:“姓氏?”
建平此刻的反應比廣勝略微敏銳。他張開右手五指握住下巴,連同嘴角溼黏黏的液體狠狠揉了幾把。這動作讓他變得清醒,深重的疑問如黑夜般死死籠罩着大腦。
“小子,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儘管建平自己也不太願意承認,但他的確因爲天浩的戰俘分配方案產生了少許好感。猶豫了幾秒鐘,他沉聲道:“你是在開玩笑吧?”
“你們想不想得到姓氏?”天浩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加重語氣:“想?還是不想?”
“想!當然想!”廣勝連連點頭,速度快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與癲癇發作者沒什麼區別。
“我有一個建議。”天浩雙眼眯成縫,慢悠悠地說:“不要誤會,僅僅只是建議。你們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
“說吧!我聽着呢!”建平覺得這輩子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期待感。
“除了分給慶元寨的俘虜,我們現在總共還有三千多名鹿族人。這次我們收穫很大,活捉了鹿慶元的兩個兒子。我也不瞞你們,鹿慶東我要了,我必須從他身上着手一些事情。嗯……其實也不算什麼秘密,身爲牡鹿族的王子,他或多或少應該知道點兒關於紡織的技術。”
“接下來,是我要說的重點。”
房間不大,天浩的聲音足夠廣勝和建平聽清楚:“如果你們願意放棄這些戰俘,就可以向大王換取姓氏。”
廣勝與建平互相看了一眼,後者神情凝重地搖搖頭:“光是這些還不夠。”
正常情況下,北方蠻族獲得姓氏有三種方法。
首先,必須是一寨頭領,只要經營好自己的領地,治下人口數量超過一萬,就能得到姓氏,成爲貴族。
其次,必須是城主。其實這個條件與第一個條件互有重疊。領地人口過萬,村寨自動升格爲城市。這條規定主要針對特殊地區,比如重要的關隘、位於兩族夾縫中間的居民點。這些區域要麼佔據着戰略地形優勢,要麼產出珍貴資源,因此非常重要,就算定居區內人口數量沒有過萬,九千、八千,甚至更少……它們仍會被列入“城”的範圍,統治者自然可以得到姓氏。
最後,就是通過戰功換取。
牛族法典規定:抓獲異族戰俘數量超過兩千者,即可獲得姓氏。
除此而外,還有一些針對極少數情況的封賞。例如暗殺敵對部族首領、向本族首領上貢大量財富、爲本族做出特殊貢獻等等。
廣勝掂量着天浩的話,他同樣在搖頭:“我們抓到的鹿族人數量不夠,大王不會同時給予我們三個人姓氏。”
“足夠了!”天浩認真地說:“六千名鹿族戰士入境,我們幹掉將近一半,同時獻上去的還有一個王子,大王會認同你們的功績。”
廣勝微微有些發怔,這段時間與天浩接觸頻繁,習慣了他說話的方式:“阿浩……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不是我們。”天浩神色如常:“只要你們願意,我可以放棄我那份兒,”
沒有人說話。
建平用震驚的目光盯着天浩,彷彿他是一頭怪物。
廣勝的雙手在發顫,看得出來他正處於激烈的思維斗爭,非常激動,難以自持。
“小子,你該不是騙我們吧?”不等天浩回答,疑心深重的建平幾乎是立刻問道:“爲什麼?”
“兩個原因。”天浩淡淡地笑了:“先說第一個:我需要盟友。如果你們接受我的建議,用這批戰俘向大王換取姓氏,就必須與磐石寨結盟。”
建平掙扎着挪動了一下側躺的位置,眼睛裡放着光:“對等結盟?”
“不,主從。”天浩說得理所當然:“我放棄了那麼多,如果只是對等結盟,你覺得可能嗎?”
這一刻,他恢復了慣常的冷漠與傲慢。
建平低下頭,用粗糙的手指緩緩撥弄着腮幫上的鬍鬚。他足足思考了半分鐘:“這條件不算苛刻,我可以接受。但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樣做?爲什麼要找我?”
說着,建平吃力起擡手指着廣勝:“我知道他和你是一起的。這次說是四個寨子共同對付鹿族人,但益豐那邊的實力更強,比較下來,你應該拉攏他纔對。”
“我已經說了,規矩很重要。”天浩冷笑着回答:“漳浦寨當然不如慶元寨,可是益豐不受規矩,他什麼都想要,又不願意付出。相比之下,我認爲你比他要好得多。”
建平此刻的心情很複雜。
良久,他緩緩擡起頭:“阿浩,你真是這麼想的?”
“我只看實際表現。”天浩神色如常:“我還是那句話:這是應得的。”
“我願意結盟。”想通了前因後果的建平異常乾脆:“就照你說的,主從盟約。磐石寨爲主,漳浦寨爲從。”
天浩微笑着轉過身,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廣勝深深吸了口氣:“我沒什麼可說的,現在就可以簽約。”
……
鹿慶東從黑暗中醒來,睜開雙眼的時候,他看見天浩坐在對面。
“……我……我睡了多久?”他的聲音聽起來偏於沙啞,吐字發音與平時有很大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