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雨地,臨近海岸的一個小鎮上,遠離市集的小樹林中,有一處僻靜的院落。院中居住者從未露面外出,只有少數僕從,深居簡出地伺候着。
這一天傍晚,僻靜的庭院中,緩緩走進兩條修長的身影。淡淡的油紙傘遮擋住頭頂落下的細雨,皁黑的馬靴踏上淺淺的水窪,一步步順着空蕩蕩的院落,走到屋檐下。
“阿七,外面誰來了?”昏暗的室內,一個身穿素服的女人,坐在榻上的矮几邊,閉着眼,緩慢地折着手中的紙花。
“奴婢去看看……”守在一旁的七公公小聲說着,慢慢從裡屋走出來。看見迎面走進的人影,驚呼一聲,愣在當場。
“怎麼了?”緩慢的腳步聲,從裡屋走了出來。皌連景袤站在門外,動容的看着面前鬢髮花白的婦人。然而對方看着他的方向,木然的眼中,只有空洞。
“是誰?”
“啊……主上……”七公公伏拜在地。
“母后……”
隨着一聲輕呼,容太后的身體猛地一晃,低垂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空洞無神的眼中,努力地想要看見一絲亮光,卻仍是死寂的沉靜。
“是袤兒……”容太后的聲音低低地顫抖着“我瘋了嗎?我怎麼聽見袤兒的聲音……”
“母親啊……”皌連景袤上前扶住她顫抖的身軀,緩緩跪地。
“啊……”容太后緩緩擡起手來,顫抖着捧起他的臉,反覆地摸索“袤兒,是袤兒……我的袤兒……”
容太后摟着他的頭,放聲大哭。
“母親,原諒孩兒不孝……竟不知母親病重……”
“主上,太后的雙眼,是因爲思念主上,哭瞎的呀……”七公公跟着跪了下去,涕泣相告。
“母親啊……”
“袤兒,你真的沒死……這是怎樣一回事……”
“此事說來話長,母親請入內,聽兒慢慢解釋。”
“好……”容太后示意七公公關上院門,扶着皌連景袤的手走進了房間。
昏暗的室內燃起了燈,與生母久別重逢的皌連景袤,懷着忐忑的心情,訴說一路的變故。虧欠與無奈交織在內心,然而他已無暇再去顧及。
“原來竟然是這樣……”容太后鎮定下來,緩緩地說“南王府終究是禍根難除,你竟因此失了龍位。爲娘問你,此事平息之後,你有何打算?”
“珍兒已經繼承大統,兒不能、也不想再回宮中……”
“你就打算這樣放棄龍位!放棄爲娘從小對你的栽培與期盼!你明知道,當年宮中之亂,乃因淑妃□□。你爲了護短,爲了那兩個賤人,將爲娘趕出宮來!如今……” 容太后激動起來“如今你卻要爲娘回去,爲你擁立那個血統不明的孩子登上龍位!”
“母后!珍兒他不是輕塵的孩子!輕塵他不會也做不出那樣的事情!”
“那他是你的兒子嗎!”容太后一句話問得他啞口無言“哀家聽說,當年淑妃生產之後,嬰兒被順喜盜走,最後喪命在太液池邊。她這些年撫養的,是你當年從陳皇后懷中搶下的嬰兒。爲她接生張太醫已經死無對證,你敢肯定,那孩子就是你的龍種嗎?”
“母后,兒已經死了,一個已故的君王去而復返要如何取信天下,讓萬民臣服。何況當年之事已成過去,不管流言如何珍兒他就是皇長子。他生在皇城長在宮中,受着先祖聖明的教誨,他甚至比血統純正的其他皇族更加聰明伶俐,只要有賢臣能士的輔佐,他定能成爲一名稱職君王。到那時,還有誰會因爲他的身世否認他的英明。母親啊,孩兒當年不也同樣不在儲君之列嗎?”
“你……”容太后氣得全身發抖“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你是哀家親生的龍種,是皌連皇族嫡親的血脈。哀家是皌連皇室的媳婦,至死守護皇族血脈的純正。你聽着,在哀家心裡,有資格繼承大統的人,一個是已經夭逝的小太子,一個是和你一樣,嫡親正宗的焰兒,除此之外,哀家不承認任何人!你如果不肯重登大寶,哀家就坐在這裡,用這雙瞎眼,看着珍兒將龍位禪讓給焰兒!”
“母后!”
“不用多言!”
皌連景袤愣了一愣,再度跪地動容道:
“母后,兒求你。這一次,你就讓兒選擇自己的路。經過此事,兒已徹底厭倦了宮闈。再回朝廷,重登龍位,犧牲無數的性命,然後再像從前那樣,出於責任再爲皇族再生育一位繼承人,背叛自己最珍愛的人,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受委屈。兒做不到,也不想再這樣做!如果身爲君王,就是讓自己最愛的人受傷,那兒寧可不做這個君王!”
“住口!”容太后怒斥一聲“爲什麼……爲什麼你們都這樣自私?我辛苦生育了三個兒子,從小教導他們成爲出色的皇子,爲什麼到最後,我這樣努力,你們卻自己捨棄了自己!”
“母后,上天給了兒一個重生的機會。請母親成全。”
“你一日不願重歸龍位,就一日不是我的兒子!阿七,把人給我轟出去!”容太后憤怒地一掌拍在案上,七公公無奈上前,將皌連景袤請了出去。
過了半夜,七公公到門外看了再進來,對睡不着的容太后說:
“太后,主上一直跪在院子裡呢……”
“隨他!”
“太后,聽張太醫說,主上昏迷初醒,龍體虛弱,這樣下去,恐怕……”
正說着,門外忽然傳來賬號子民的呼叫聲:
“主上,主上啊……”
“啊……”容太后扶着七公公走出門去,伸手摸索着碰到皌連景袤的身體“袤兒,袤兒,你怎麼了……你不能有事,爲娘只剩下你,你不能再離開……”
“太后請勿激動,主上只是暈過去。”張之敏將皌連景袤抱進屋內,鍼灸許久。
當他再度醒來,時間已將近破曉。殘存的燈火中,朦朧可見容太后淚水縱橫的臉。
“母后……”
“袤兒,你醒了……你覺得如何?張之敏……”
“我無礙……讓敏之休息吧。”皌連景袤握住她摸索的手“母親,仍然不肯答應嗎?”
“袤兒,你真決定這樣做。拋下爲娘,拋下屬於你的天下?”
“天下從來不屬於我,我只盡治世之責,爲皇朝做最後一件事。爲了朝廷的安寧,爲了衆多曾經效忠皇族的士家,不受權位傾軋的迫害,也爲我自己,必須讓這場動亂悄然無聲地平息。”
“那麼……”容太后抹乾臉上的眼淚“只要你答應爲娘一個條件,爲娘就答應你。”
皌連景袤聽後頓了頓:
“母后請說。”
“你既已決心離開朝廷,往後不管哀家作何決定,你都不可干涉,也無需過問。此去京城,爲娘與靖安王爺同行,你也不必前來。”
“這……”皌連景袤一怔“只要這些決定都不傷害夏輕塵與珍兒母子,兒就答應。”
“好。”容太后輕輕顫了一下“那哀家就答應你,爲你走這一回。”
“多謝母后。”
陽關塞外,已入漠海的夏輕塵,帶着二十名隨身侍衛,由蕭允保護着,星夜趕路。隨行的馬匹已經在陽關外的集市上換了駱駝,只有夏輕塵的妖狐,無論如何不能與他分開。於是,他們只好牽着它一同上路。月下黃沙盛雪,上升的沙丘前,他們只能徒步前行。
“幸虧來之前將武承苑的人馬全數遷回中州,否則這一行,不知要平白折損多少……”
“大人英明。”(我都懶得註明,一開口就知道是阿蕭在拍馬屁。)
“哈……英明又有什麼用,沒有力氣,再怎麼英明也找不到幽泉……”
傳說在陽關以西,浩瀚的漠海之中,有一處飄忽不定的城池,名叫幽泉。十幾年前,皌連景袤的皇兄在這裡擊退了漠海之子,掌管了西北最遙遠的門戶。從那時起,週期更替的戍邊士兵,日復一日地守護着皇朝最西的疆界,攔截着漠海的蠻族。
皌連先朝有神將名姓晁前,歷朝世襲的誓約:晁前一氏,永遠守護皌連皇朝。然而就在十年前,晁前氏最後一位年輕的將領與二皇子遠離朝廷,出走漠海幽泉。從那之後,就有了神話:幽泉城白天飄蕩在漠海上空,永遠無法到達,只有在滿月的夜晚,纔會落根地下,迎接有緣人。
夏輕塵身懷斂波劍,緊跟在嚮導的隊伍之後,一步一個坑地攀爬着不着力的沙堆,冷不防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倒滑了下去。
“大人小心——”
“啊……”一倒下,身體就不聽使喚起來,夏輕塵揉着痠痛的腿靠在蕭允臂彎裡“休息一下吧……”
“衆人停下休息!”蕭允向前高呼一聲,從行囊中取出狐裘披風裹在他身上“大漠夜裡寒冷,當心着涼。”
“蕭,還有水嗎……”夏輕塵動了動乾燥的脣,此時的他,已經在風沙裡走了三天,從頭到腳,沒有一處白淨的地方,皮膚灰得跟泥像一樣。原本就清瘦的臉頰凹陷下去,雙眼也深深地恍惚起來。
“大人請……”蕭允捧過羊皮口袋讓他喝了幾口。
“你也喝。”
“蕭允不渴。”
“還說不渴,你的嘴脣都掉皮了……”夏輕塵手指輕輕搓了搓他嘴上的幹皮,推過水囊讓他喝了一口,自己動了動腿,忽然覺得腳上一陣疼痛,低頭一看,是靴子磨開了線,裡面穿襪的腳掌露出了半邊來。他自覺滑稽地搬過腳來,脫去腳上的馬靴“哈……我說腳怎麼這麼疼,原來是鞋子破了……啊……”
“怎麼了?大人受傷了?”見他面露苦楚,蕭允急忙上前,爲他脫下靴襪。一路穿着鞋襪的腳仍然很白淨,因爲行路的辛勞輕微浮腫着,蒼白的月色下充血的腳趾紅潤着,像是畫上的彩暈,水嫩誘人。蕭允握着那隻腳,癡癡看了半天:
“起泡了,再走下去大人會磨出血來。蕭允來背大人吧。翻過這座土丘就有平地,下去之後大人再騎馬。”
“嗯……”夏輕塵點點頭,看着他將弄髒的襪子拍乾淨,重新給自己套上。正要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忽感頭頂的天空一陣異常的明暗變化。一擡頭,只見剛纔還晴朗的星空,一半依舊是星月昊昊,一半卻已是烏雲密佈。
“要下冰雹了,大家快起來,把駱駝蓋上,藏到駱駝身下。”嚮導起身一呼,隨行的侍衛立即動了起來。夏輕塵未及反應,就被蕭允打橫抱起,放到了駱駝身下。
“我妖狐……”他輕喚一聲,白馬立即小跑着靠了過來,屁股一撞趕跑了駱駝,自己站在了夏輕塵身體上方,四腿一屈,噗通一聲壓在了夏輕塵身上“啊……好重……”
“大人……”蕭允急急地爲白馬蓋上氈子,不顧它的不滿叫聲,用力將它四蹄向內拉了拉,讓它肚子下空出餘地,然後跟着鑽了下去,將夏輕塵摟在懷裡。
“蕭,大家都藏好了嗎?”
“大人放心,都藏好了。”
就聽沙沙的聲響在耳邊漸漸密了起來。宛如暴風雨般的冰雹,聲響不大地落在沙上。覆蓋在白馬身上的厚氈,不停地被敲打出沉悶的聲響。擁擠黑暗的空間內,只有妖狐疼痛的哼哼。蕭允緊摟着夏輕塵,感覺着他身上輕微的顫抖。
上一章結尾有人猜對了哦,是去見太后啦~~~
話說袤哥是跟阿得一個能量級上的人捏,要是現在遇到,明顯阿得不是對手。不能啦不能啦,不能欺負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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