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苗戍邊營地之中,驚鴻仙子彈動長甲,從赫炎蒼弘腦後扯出一條細長的血絲,慢慢纏繞在指頭。
“嗯……”一聲低鳴,指尖盡化灰塵。守護在一旁的火梟迫不及待地問道:
“如何?”
“顱內血脈阻滯,也許與頭顱的傷有關。”
“有法可醫嗎?”赫炎蒼弘問道。
“這……”驚鴻仙子猶豫片刻“顱內血脈滯淤,大多猝死,極少之人能不治而愈。生者,世上唯有貫脈金針與我族開顱之術可治。”
“貫脈針”赫炎蒼弘沉吟道“相傳鬼手神針一門的秘技……”
“阿得,聽說鬼手神針最後的傳人,是皌連氏宮中的張之敏。他絕不可能出手相救。”火梟在一旁說道“開顱之術呢?”
“開顱之術只在娑婆神殿的記錄中有過文字記錄,卻一直沒有成功的先例。前代太巫師曾爲族內的一位長老行過此法。”
“結果呢?”
“猝死當場。”
“這……”
“你有幾成的把握能爲我開顱?”赫炎蒼弘打斷他們的對話,對着驚鴻仙子問道。
“這……不足三成。”
“三成?”
“是……開顱之後,如無意外,性命可保,但功體很可能盡毀,也許會從此癱瘓。”
“如果失敗,我會怎樣?”
“當場身亡。”
“嗯……下去吧,此事不能對任何人透露。”赫炎蒼弘沉默半晌,讓她退下,向着火梟慢慢舉起了左手。
“阿得”火梟一把握住那隻大掌“別放棄。就算只有一成的希望,我也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你復明。”
“火梟,現在的我,已無能再帶領族民。”
“說什麼傻話!你是神與祖靈認同的族長。除了你,還有誰能帶領西苗地界!”
“只容強者的世界不需要瞎眼的殘廢,將我的頭砍下來送入禁地,你就可以繼承族長之位。”
“不可能!”
“火梟,沒有人比我更瞭解自己。我的雙眼,再看見的機會渺茫。與其讓我活着做一名廢人,不如讓我死去。”
“我……不同意。就算你將自己的頭砍下來,我也不會接受族長之位。我會陪你一起死,即使這會讓西苗羣雄無首。”
“你——”赫炎蒼弘一愣“唉……”
“你的身體太累了,纔會思慮過多。”火梟扶着他站起來,朝榻上走去“你是西苗最強男人,我相信,即使是不足三成的希望,你也能創造奇蹟……”
“是啊,我太累了……讓我一人靜靜。”
閉上眼皮,面前依然是一片黑暗。聽着腳步聲漸漸遠離,赫炎蒼弘暗暗吐氣自問,今後的日子,是做一名睜眼的廢人,還是永遠面對這一片黑暗。他的族民,他的西苗地界,又將何去何從?而心裡的那個人,無論如何,都是留不住了……
當長夜過去,日頭東昇的時候,看不見曙光的他,終於明確了最後的想法——
一個月後,他回到西苗腹地,逐漸將武裝與族權交給火梟,下令全族休養戰力,再開商路。派出探子和工匠,全力獲取最後一戰時,皇朝使用的烈性武器,設法仿製。在他看來,這是讓西苗繼續前行的辦法。即使一時失了有力的領導,也不能因此落人之後。就算未來開拓受阻,最起碼不會被皇朝吞噬——這是盲眼的他,能爲西苗做到的極限。
做好這一切之後,赫炎蒼弘在一個他看不見曙光的清晨,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自己的上寨,帶着一身的行囊,揹着方天畫戟,獨自踏上了通往遠方的旅途。
瞎眼的事無法再瞞下去,當族民和敵人知道這個事實,西苗地界將再度陷入危機。不願拖累、不願苟活,不願讓那些指望自己的族民看見這狼狽的模樣,他選擇了自我放逐。前路在黑暗中無限蔓延,卸去一身的榮耀的赫炎蒼弘,心中只有迷茫。這一路他不知是爲了什麼,也不知要去哪裡,悽然一片的心中,只隱約想找尋,現在這樣的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蟬鳴落葉的官道之上,負傷流血的張之敏,朝着中州的方向,急急奔逃。身後追兵,卻是緊追不放,漸漸逼近了。
“張之敏,交出玉璽!”衛隊長帶領追兵包抄而上,攔住張之敏的去路。
“做……夢!”張之敏大叫一聲,沾血紙扇猛展,出手就是殺招。
“敬酒不吃吃罰酒!”衛隊長一聲令下,追兵蜂擁而上,刀光劍影,罩住張之敏身前身後。
張之敏受傷在前,連日奔逃不止,體力不支之下,連連受傷。就在此時,身後追兵再放冷箭,一箭穿過張之敏肩頭。
“啊……”一聲痛苦的低鳴,紙扇脫手而飛,張之敏捂着肩頭,頹然跌倒。身周武士一起殺上,在他身上再砍兩刀“啊……”
“玉璽在哪裡?”
“我不……告訴你……”張之敏倒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說。
“搜身!”
看着敵人一步步逼近自己,張之敏掙扎着在地上拖行:
“別……別過來……”心中狠意再起,張之敏拼盡力氣,打出袖中金針,近身之人紛紛中招。
“無謂的掙扎!”衛隊長輕斥一聲,親自提劍殺上。
就在劍尖挑向張之敏手腕同時,頭頂忽來破風之聲,凌空飛入的一道劍影,瞬間透穿衛隊長的臂膀,將他連手帶劍,斬落地面。
“啊——”
隨着一聲瘋狂的慘叫,一道熟悉的身影衝入人羣之中,一把將張之敏護在懷中。
“敏之!”
“蕭允……天殺的,你怎麼纔來……”
“是蕭少將,衆人速退。”
“想走?給我全部拿下!”一聲令下,自身後林中衝出的無數士兵將來人包圍,迅速拿下。
“全部押下聽候大人發落問!”
“唉……”眼見危機過去,張之敏猛鬆一口氣,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敏之,敏之啊!”
張之敏在滾燙的煎熬中醒來,眼前是一片燈暈,模糊中,彷彿是熟悉的面容。他唰地一聲彈了起來,一把抓住眼前之人:
“輕塵!”
“我……不是他……”
漸漸的,眼前的面容清晰起來:
“啊……是你啊……輕塵呢,我要見輕塵……”
看見他失望的神情,重居正眼中露出一絲落寞:
“侯爺已經上路了……”
“什麼?”
“等不及你醒來,他就急着上路了……”
“上哪兒?他上哪兒去了?他去京城了?”張之敏忍着傷痛掙扎起來“不行,攔住他,塊派人去攔下來。他不能去,他此時不能去呀!啊——”
“敏之,敏之啊……唉……”抱着再度痛昏過去的他,無奈又焦急地低聲說着“你告訴我有什麼用。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影衛,怎麼有權利命令其他人。我能做的,只有保護你呀……”
北方的天空下,帝都雍津城已經完全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禁閉的四門被南王府把持,整個京師如同孤城一般,戒備着所有進出的人馬。一派窒息的宮牆之內,今天,再度傳出了驚人的噩耗。
“娘娘,不好了,東宮剛纔傳出消息,太子夭殤了!”
“什麼!”小聲的一聲輕呼,紅若手中的繡花箍掉落在地。建桂宮的婢女霞煙急匆匆地關上了房門:
“娘娘,你快拿個主意吧。東宮已經亂成一團了,奴婢剛纔過來的時候,聽見有人在說,南王爺已經帶着人從東門進來了……”
“啊……”紅若心驚肉跳地站起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的……這該怎麼辦。主上,主上他還沒醒來嗎?”
“娘娘……”
“不行了……不能再待下去了。太子死了,下一個就該輪到珍兒了……”紅若轉身走到櫃子前,一把打開櫃門,抓出裡面早已準備好的包袱“霞煙,去把大皇子給叫起來。”
“是……”霞煙匆匆退到裡間。不一會兒,推着睡眼朦朧的皌連榮珍走了出來。
“孃親……珍兒困……”
“珍兒……”紅若一把抱住兒子“珍兒趕緊醒醒……把這個穿上。”
“嗯?”皌連榮珍迷糊地看着她手上的衣服“這是小太監的衣服,珍兒不要穿……”
“珍兒聽話,這是保命啊,就穿這一次……”紅若示意霞煙趕緊給他換上衣服。
“娘娘,這是要……”
“北宮門的錢侍衛是甄府出身的武士,今夜是他當值,你帶着大皇子從北宮門混出去。這是一些首飾,還有金子……”說着她將一個小包塞到霞煙手裡。
“娘娘,您要奴婢帶着大皇子去哪裡?”
“你先去少傅的府上,求見一位叫翠孃的姑姑。就說……就說是建桂宮的人,她一定會有辦法的……”
“是。那娘娘你呢……”
“我走不了的……一起走,只會拖累珍兒……”
“孃親,你要珍兒上哪兒去?”
“珍兒乖,爲娘讓霞煙帶你去見少傅。你要聽少傅的話,少傅會保護你,不受傷害……”
“誰要傷害珍兒……”
“唉……”紅若摸摸他的小腦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走吧。”
“孃親?”疑惑地被拉起小手,皌連榮珍忽然心生一股陌生的恐懼感,他猛地甩開霞煙的手,跑回來抱住紅若的大腿“孃親,孃親不要珍兒了嗎?珍兒不想離開孃親……”
“聽話,走吧。”紅若拉開他的小手,強行塞給霞煙“記住要聽少傅的話……”
“孃親,孃親……”
“大皇子,聽娘娘的話,咱們不久就回來了……”霞煙拉着他,半是強迫着走出了房間。不料剛一開門,就呼啦啦涌進了成羣的侍衛。
“啊……”
皌連景焰面帶冰霜地走了進來,霞煙和紅若當場嚇得腿腳一軟。
“你……你要做什麼……”紅若撲過去,把皌連榮珍摟進懷裡。
“皇叔……”榮珍怯生生地看着高高在上的皌連景焰。
“淑妃娘娘,東宮出了刺客,小太子不幸夭殤了。本王擔心有人進一步加害大皇子,所以特地來接他出宮,暫時避避風頭。”看見榮珍身上的太監服飾,皌連景焰眉頭一皺“是誰給大皇子穿上這種下賤的衣裳!”
“啊……”紅若已經嚇得說不出話,只緊緊地摟住榮珍。
“是……是奴婢……”霞煙在一旁顫抖地答。
“褻瀆皇子,你好大的膽。來人”袖一揮,兩名侍衛走上前來“將賤人拖下去!”
“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啊……”
“霞煙,霞煙啊……”紅若掙扎着去拉被拖走的霞煙,冷不防武衛乘隙而上,將皌連榮珍奪了過去。她大驚之下,撲上去欲搶回孩子,卻被硬生生攔了下來。皌連榮珍見此情形,坐在皌連景焰懷裡,踢着小腳哭叫起來:
“孃親,孃親,不要傷害我孃親——”
“珍兒乖,珍兒的孃親,也是我的皇嫂啊,我怎麼會傷害她呢……”皌連景焰輕拍着他哄道“皇叔是來保護珍兒的,別怕……”說着,他無限溫柔地,在榮珍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好珍兒,別哭了,從明天起,我們就不用再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今後,誰也不能欺負你,誰也不敢看不起你。皇叔會讓你成爲,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說着,他一把撕開榮珍身上暗淡的太監衣袍,舉手扯下自己肩頭的赤金龍紋斗篷,輕輕裹上他的身體,抱着他,目中無人地走出了建桂宮。
在他身後,紅若大哭着追逐上來,又被攔了下去,最終無力地跌倒在地,哭暈過去。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