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將她送到醫院的時候, 她已經疼得冷汗淋漓,雙眼微睜,微張着嘴, 他看見她上下牙齒上有唾沫絲連着, 還在不停地喘息, 像某種瀕死的動物。

他追着她的移動擔架跑, 握住她的手, 望進那雙眼睛裡,舔了舔脣,口若懸河在此刻也不過只能說出一句“你別怕, 沒事的”。直到急救的大門將他關在外頭,他才停下狂奔的腳步, 胸口一起一伏, 有些急躁地瞪着手術門上突然亮起的紅燈。

秘書在這時刻終於趕到, 同樣也是氣喘吁吁,她拿着手機, 在不停地撥電話。跑到他身邊的時候,纔將電話聽筒捂住,對他說:“臺長,您還是迴避一下吧?剛纔是現場直播,您怎麼可以就這樣跑上臺去?多少記者在現場您又不是不知道, 這下倒好, 將把柄落在那些記者手裡, 不知道明天他們又會寫出什麼東西來!”

聞言, 他驚詫地轉頭, 皺着眉死死瞪着她,瞪得她忘記電話那一頭還有人在等着, 只是那樣回望着他,從他咬牙切齒的樣子能感受到他的盛怒:“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關心這種東西?!有人在我的節目裡受傷,原因是我們的道具壞了,作爲主辦方,難道不應該先關心她的傷勢嗎?你現在在這裡跟我說什麼鬼話!”

秘書被他吼得張口結舌,興許是見慣了蕭明朗和氣的一面,此刻他突然發飆,好似一隻狂怒的獅子,着實令人害怕。於是,她只好結巴地迴應:“我不是那個意思,她的傷勢固然要緊,可臺長您的名譽也很重要,這些事我們自然會處理,臺長您不該拋頭露面……”

“行了!”他擺了擺手,將她打斷,“別一口一個臺長!我不僅僅是個臺長,我首先是個人,其次,我纔是個臺長!”

話音剛落,醫院急救室外便一陣騷動,聞聲他朝外看去,從窗戶隱約看見一羣人擁堵在大門口,隨即便響起此起彼伏的拍照聲,秘書對他說:“記者來了,您看……”

“無論你想什麼辦法,都別讓他們進來!”

秘書連忙應是,急匆匆地繼續邊打電話邊跑向大門。他焦躁地在走廊上踱步,時不時望一眼那亮着的紅燈,覺得真是刺目。

比賽被迫暫停,自從陶蔚然從高臺上摔下來後的這幾天,記者們可算是用盡了心思想要接近她的病房,好在蕭明朗的秘書經驗豐富,這種情況,在她跟着蕭皇炎的時候,就經歷過上百次,自然是臨危不懼了。

只可惜,還是沒能止住那麼多張妄圖加餐又食之不飽的血盆大口。各種娛樂報紙、雜誌,在那一時期的頭版頭條都是新星崛起全國大賽陶蔚然意外墜臺的新聞,其中,蕭明朗抱着陶蔚然離開舞臺的照片出現率最高,有唯恐天下不亂者猜測,此次陶蔚然能進入全國十強,拖的就是這位市電視臺臺長的福。

照片上所有他的正面照、側面照都打上了馬賽克,因爲媒體人都知道,這位繼蕭皇炎之後的新臺長蕭明朗,向來不喜歡上報,也不喜曝光,怕惹怒人家,纔將照片都經過處理。而陶蔚然的則原封未動,只見她朝後仰着頭,表情痛苦。

這樣“區別對待”,讓他下意識地皺眉。將報紙扔到一旁,繼續在早餐三明治上塗抹蛋黃醬。秘書剛剛致電,告訴他陶蔚然的狀況基本穩定,也已經接受藝人朋友和一些指定媒體的來訪,看她接待朋友時總是笑嘻嘻的,心情貌似不錯,應該不需要再擔心。

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去看看她。將鮮花和果籃提在手上,坐着電梯往樓上去,她的病房在四樓,靠走廊盡頭的位置,很幽靜,幾乎沒什麼人,再加上是VIP,那一區的環境也格外好。

路過洗手間的時候,他將果籃的鮮花放在地上,對着大鏡子打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將襯衣領口捋了捋,他忽然頓住動作,對着鏡子裡的自己發呆:他爲什麼要照鏡子?好像畢業典禮的毛頭小子,爲了某個莊嚴的時刻,仔仔細細檢查自己的穿着,又像是某某相親男,唯恐自己在着裝上出紕漏。

他皺着眉,手從領口滑落,搖了搖頭,拎起果籃和鮮花朝她病房門走去。他想,倘若不是在那一刻,他突發奇想要照一照鏡子,他和她便不會按照那樣的軌跡發展下去。

將手停留在與房門口距離三五釐米的位置,他微微低下頭,豎起耳朵細細聆聽,這才終於敢真正確認,裡面的人確實是在哭泣,儘管她已將聲音壓得很低,可他還是聽出來了,她極度隱忍着的巨大的悲傷。

說來也真是奇怪,他這樣大的人物,平時從來不等人的,可在那一日,他竟然站在她的門外等了半個多鐘頭,靠在門邊的牆壁上,花束柄被他捏得皺巴巴的。他在心裡默默數着數,等裡頭的哭聲完全隱沒,再等了十來分鐘,他才輕輕敲了敲房門。

果然,她見到人,再次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脣角彎彎似月牙兒一般,甚至連那雙大眼睛都是閃亮亮的,裝滿了笑意。原來她的演技這樣好,將衆人都矇騙了。

“臺長好。”她坐在病牀上欠了欠身,朝他微笑說道。

他將果籃和鮮花放在牀頭櫃上,也對她微笑道:“你終於向我打招呼了,我還以爲,你會一直對我這個‘臺長’視而不見。”

她想起之前她在彩排現場練習的時候,他也是每天都來,現場的工作人員和他打招呼,時不時還送茶送水的,她當下只想要好好練習,不想浪費一分一秒,於是只好將他無視。現在他用這樣開玩笑的語氣說起,她分辨不出他話裡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此而生了氣,於是,她只好同樣用開玩笑的語氣迴應道:“我怎麼敢‘視而不見’?住在這裡鉅額的醫藥費,我可承擔不起。”

他的笑容自內心散發:“這時候想起我這個金主啦?”

“這應該算是工傷吧?”她眨了眨眼睛,笑着道,“臺長,本就不應該我出醫藥費啊。”

他輕笑了一聲,湊近她一些,故意壓低聲音說道:“看起來像是工傷,可你知道麼,經過檢測,那條威亞本來是合格的,不知道直播前是誰經常使用,還不在專業指導下使用,纔將那條威壓弄壞……”

聞言,她扭過頭不去看他,撇了撇嘴說道:“可我還是在比賽的時候摔下來了,我覺得這就算是工傷。而且,反正我也付不起那醫藥費。”末了,她氣呼呼地轉過頭,鼓着腮幫子質問他:“難道你還要我賠你錢嗎?”

“那倒不用。”他微笑着盯着她鼓鼓的臉頰,她真像一條氣鼓魚,好想用手去戳一戳,“工傷的話,我得賠你錢,不過我看也不用賠你錢了,反正從車錢里扣。”

“車錢?”她疑惑地歪着腦袋,問道。

他清脆地笑了一聲,望着她道:“忘記了?你這可算是肇事者逃逸啊。”見她仍舊迷惑,他只好將來龍去脈都講一遍,接着,又補充道:“你用你的標誌擦了我的奔馳,下來觀望了一下就逃走了,你以爲電視臺的地下停車場沒裝監控?”

思索了一會兒,她才終於想起那件事來,大概已經是三四個月前的事了,那時她還自我安慰地想:看這黑色奔馳這麼氣派,車子的主人肯定也不在意擦了一點兒漆。沒想到,車子的主人不僅在乎那點兒漆,甚至在她受傷住院的時候提醒她,她擦破了他的車漆。

她繼續氣鼓鼓道:“真記仇,小氣鬼。”

“我記仇?我小氣?”他爽朗地笑着,雙手抱胸,說,“要是我記仇又小氣的話,我早就叫人把你從大賽裡攆出去了,省得被人說,我的節目還要靠你這麼個三流小明星來炒作。”

她突然不笑了,直勾勾望着他,看得他心裡發毛,片刻後,她嚴肅而正經地對他宣誓:“別叫我三流小明星,等我成爲超級明星的那一天,你絕對會後悔,後悔你現在沒討好我,反而錯過我。”

他再次大笑,笑得眼睛都彎了,揶揄她道:“超級明星?呵,我現在就後悔了,怎麼辦?我可以立馬反悔嗎?立馬開始討好你、抱你的佛腳,還管用嗎?”

說完,他竟然抱着肚子笑起來,毫無形象可言,要是他的下屬看見自己的頂級上司現在這副樣子,估計他以後也很難立威了吧?

等他笑得夠了,他又繼續說道:“爲了你這位未來的超級明星,我可一定要把大賽的賽程往後挪一挪啊,等你的傷完全好了,我們再開賽,省得錯過你這位超級明星。”

她移開目光,看向自己裹着石膏的腳,定定愣神,過了一會兒,她纔出聲:“我是說真的,我就是有這個自信,有這個預感。”

阿妹對她說過,曾經有個超級大明星最初是以A級片主演的身份出道,而那位女藝人在接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就豪情萬丈道,她要將脫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而最終,她做到了,甚至奔赴好萊塢,成爲奧斯卡影后。

既然那個人可以,爲什麼她不可以?有多少人將自己的夢想藏在心底,默默無聞,也不敢說出來,爲什麼,她敢說出來,反倒被人嘲笑了呢?

她靜靜望着自己受傷的腿,傷勢不算輕,近段時間內,想必是好不全了吧。賽事不可能一拖再拖,到時候她該怎麼辦?難道就這樣退出嗎?她做不到。

“我說的也是真的。”他收起笑,直直望着她,聲音冷靜淡然,引得她擡頭與他對視,“我會想辦法將賽程往後挪一挪,等你傷好了,再開賽。”

她有些不敢置信,微張着嘴與他對望,而他同樣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就像被定格了一般。很久以後他回憶起這一幕,想來就是這一眼對望將他們這兩條陌生的平行線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