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立可不是擺譜,而是真有飯局。她帶着“男朋友”和兩個下屬,來到心悅酒店頂樓中餐廳,稍候片刻,服務生引着兩個圓滾滾的傢伙和一個瘦竹竿過來,今天的主角到了。
蘇立迎過去寒暄:“馬局長,終於請到貴客啦!謝謝幾位賞光,榮幸之至!請上坐!”說話間已經和來人一一握了手,笑意盈盈、滴水不漏。
中間那個圓滾滾的傢伙,把腦袋上所剩無幾的毛髮從左半球往右半球捋了捋,矜持地點頭微笑說:“蘇小姐美麗動人,又這麼有誠意,這個面子必須給的。”
賓主落座,穿得高開叉仙仙紗羽服的姑娘們,端着酒菜魚貫而入。還不等蘇立有所動作,馬局長已然端起酒杯說:“感謝蘇小姐做東,今天我借花獻佛,咱們開一杯!”說着和蘇立碰了碰杯子,沾了沾脣,示意旁邊另一個圓滾滾的傢伙說:“這樣,第一杯酒嘛,於副你陪蘇小姐幹了吧。”
歐凱迪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這纔剛坐下來,一口菜沒吃,上來就是一杯,是看着蘇立這邊就兩個人,好欺負是吧?剛要起身擋下來,蘇立斜了他一眼,端着酒杯跟於副碰一碰:“能得馬局幾位賞光,是百合公司的榮幸!來,我敬您!”微微一仰頭,杯子見了底。
馬局長高興得眉花眼笑:“好好好,蘇小姐不但人美,喝酒也漂亮,真是女中豪傑!來來來,吃點菜咱們再接着喝!”
完了,這又是作死的節奏。
飯局大致上來說分三種,最輕鬆的是家庭聚會、老友見面,大家聊聊笑笑,時不時碰碰杯,隨心隨意輕鬆自在;第二種敵弱我強,豪氣干雲橫掃全場,隨便虐;最後一種,敵強我弱,有求於人還不能拒絕,這種酒局最艱難,非得喝躺下了,對方纔滿意而歸,蘇立稱之爲:你讓對方的目的達到了,你的目的纔可能達到。
眼下的場景明顯就是最後一種。歐凱迪擔心地看着已經喝了四五杯的蘇立,雖然她依然脣紅齒白風輕雲淡,暫時看不出眉高眼低,但以一敵四無異於以卵擊石,尤其那個瘦高個兒,三杯下肚就看得出是個中高手,明顯是姓馬的找來的“酒囊”。偏偏這個姓馬的強勢得很,他自己有三個幫手,蘇立這邊卻不許任何人幫忙,眼睛還盯得緊,搞得歐凱迪想搞點小動作都沒有辦法。
蘇立不緊不慢地應付着,偶爾也不軟不硬將馬局長一杯,歐凱迪不得不佩服她拿捏得剛剛好的力度,既讓對方無法拒絕,也不至於惹惱了對方,頗有大開大合之勢。
席熱酒酣,中途歐凱迪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的時候湊在蘇立耳邊說:“凌瀟那小子追過來了,就在外頭,一個人包了一個望江雅座。”
拍腦殘偶像劇嗎?玩死纏爛打這種路數,小朋友真是時間充裕。蘇立把關了靜音仍在不停閃動的工作電話關機了,有些無語地挑了挑眉,來不及作何反應,馬局長那邊指揮若定,一輪新的進攻又來了,只得打起精神沉着應戰。饒是蘇立驍勇善戰,也敵不住長久作戰啊,幾輪下來,蘇立已面若金紙眼圈微紅,但她還在咬牙死扛着。
不扛能怎樣?公司高薪在國外拍的宣傳片到了國內,死活過不掉審查關口,與其說“內容與我國當下倡導的主流價值觀和當地文化不符”,不如說是該拜的碼頭沒有拜到位。前面幾輪接洽,對方的人一直在打哈哈,這個馬局長是託了認識的人轉了幾個彎,好不容易纔請到的大爺,認識的人說了,這人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是喜歡看美人醉酒,只有把他伺候高興了,纔可以跟他商量事情,蘇立沒有辦法,只好親自出馬。
話說,好像油膩中年大叔都喜歡看美人醉酒吧……
蘇立在國外待了幾年,真刀真槍一分一毫地苦下家業,回國來開辦珠寶公司,運轉整個團隊和項目並不難,商場如戰場機變應對也不在話下,唯獨齷齪的酒桌文化和各式各樣花樣百出的潛規則讓蘇立不習慣,痛苦的是,大環境大氛圍如此,有時候有能力護體、有利益鋪路、有貴人相助,只要你有求於人,就不得不在酒桌上陪不同的人玩勇表忠誠的遊戲。
歐凱迪替她掐腳一算,十五六杯已然下肚,約合一斤三兩,接近上限了!雖然來的路上提前喝了護體解酒的藥,但這場戰役的艱剛持久出乎他的意料。
怎麼辦怎麼辦!歐凱迪腦子裡飛速轉着風車,尿遁?假醉?裝死?強勢退場?實在不行這個山頭不拜了!
他數次殺進包圍圈想要解救她,都被酒至半酣的馬局長擋了。這傢伙喝了幾杯高興起來,聲音大得像敲破鑼,腦門上冒着紅光,點綴着數顆晶瑩的汗滴,瞪大了眼睛,揮舞雙臂,跟個被煮了的螃蟹差不多,歐凱迪面上陪着笑,心裡已經把對方踹了十八腳。
正急得抓耳撓腮,雅間的門被推開了,凌瀟如一棵俊朗的小白楊,風度翩翩地走進來,環視了一圈人頭:“喲,馬叔,於叔,都在啊。”
馬局長和於副等人愣了一秒,眯了眯眼,認出來人,爭先恐後寒暄起來:“啊,原來是凌公子!許久不見,小夥子越來越精神啦!凌廳還好?”
凌瀟像個江湖少俠一樣,雙手握拳虛虛地拱了一下:“承蒙馬叔惦記,家父還好。”他指指蘇立:“我說這個飯局怎麼這麼久還沒好,敢情你們在談大事啊。完事了嗎?蘇蘇,我們的電影就要開場了哦!”
他轉頭笑眯眯地看着蘇立,脣角一絲玩世不恭的微笑。蘇立一下子明白過來,這位任性的公子哥的父親,竟然是在座幾位爺的上司。看着對面變臉諂媚的人,有些恍惚,突然就覺得疲憊。獨自撐得太久,眼前的少年,忽略年齡的話,倒也讓人生出一種策馬豪情無所畏懼的錯覺。
蘇立不動聲色,她從來不是一個喜歡攀附別人來獲得利益的人,但是這一次,心裡雖然對自己佔人便宜有些不齒,忽然不想再那麼艱難地打拼出一條路來。如果有唾手可得的捷徑,爲什麼要靠可笑的堅強倔強和所謂原則來達成目的?
她拿定主意,要暫時藉助這個即使不靠譜也無力拒絕的依靠。精神一鬆懈,立刻覺得全身發軟,地板和天花板猶如不斷轉動的磨盤,將她夾在中間無情地碾壓。她巧笑嫣然,軟軟地把腦袋擱在了凌瀟肩上。
凌瀟虎軀一震,內心泛起激動的浪花,左手毫不猶豫地攬住了她柔韌纖瘦的腰肢:“這是喝了多少?歐經理,你怎麼照顧蘇蘇的?”他衝歐凱迪一挑眉。
擦,小兔崽子!歐凱迪銀牙暗咬,好吧,看在你拍馬來救你神仙姐姐的份上!他趕緊低頭檢討:“是是是,我沒有照顧好蘇總。”
馬局長來回看着幾個人,誰也不是傻子,這麼明顯的事情還看不出來嗎?趕緊打哈哈說:“哈,真是對不住了,不知道這位蘇小姐是公子的……公子的朋友,多有得罪!”
凌瀟趁機假裝謙遜:“馬叔言重啦。我們蘇蘇能幹是能幹,就是太好強,還希望馬叔、於叔你們多關照啊!”馬局長趕緊表態,大包大攬地說:“放心吧放心吧,蘇小姐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一定妥善處理。嗨,你看你看,蘇小姐也沒有透露一點消息,否則這麼點小事,哪裡還用得着多跑呢,打個招呼的事嘛!”
凌瀟笑嘻嘻地說:“行行,那馬叔我們先撤了啊,蘇蘇喝成這樣,我得把她送回去,攪了你們的雅興,實在不好意思,改天我請你們。”““”豈敢豈敢,把蘇小姐喝成這樣,我們纔是不好意思。慢走慢走!改天一定到府上登門致歉!”
看着歐凱迪和凌瀟架着腳步稍顯不穩的蘇立離去,馬局長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想不到這位蘇小姐還有這樣的靠山,大意了!回去把她公司的資料找來看看,能給方便的就給吧,凌廳雖說是分管聯繫領導,但對咱們局總顯得不鹹不淡的,捧捧他兒子倒也不失爲一條路。”
他扭頭看看另外幾個人,笑道:“哈哈,這個凌瀟不簡單,毛兒沒長齊,倒找了匹烈馬!也不知他爹知不知道他在外面胡鬧。來來來,接着喝,好酒好菜的,別浪費了。”
一出電梯口,蘇立立馬離開凌瀟肩膀,說:“凱迪,你們幾個上去再盯一會兒,把人伺候好,審批資料和幾件小禮物別忘了給。明早你跟原料銷售小組一起接洽那個蘇州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按照協議我們寸步不能讓,實在不行告訴他走法律程序;明早設計部的敲定會你趕不上就不用參加了。”
歐凱迪領命,臨走欲言又止,蘇立擺手說我沒事,自己打個車就行。看他們上樓去了,冷風一吹,她把腦袋伸到旁邊綠化帶,張口嘔了幾聲,嘩嘩倒空了腸胃裡的酒精混雜着菜蔬,這是她的法寶,酒後儘快吐空,避免身體吸收過多酒精。起身擦去眼角淚花,對凌瀟正色道:“多謝學弟出手相助。”
凌瀟看着她流利的操作,滿臉心疼:“不這麼喝不行嗎?”蘇立面無表情往前走,他跟上她的步伐:“哎哎,這麼冷酷無情,用完就扔啊?你都這麼難受了,我送你回去啊。”
蘇立不理他,偏偏在街邊走了一段都沒有打到車,凌瀟問:“怎麼,怕啊?我是還沒有領到駕照,但是你也看到了我車技還行,再說了就算是被交警逮住,這城裡我也擺得平,一個電話的事。”
一個電話的事??蘇立皺眉,很反感這種公子哥的習氣,現在還沒有走上社會就仗着家裡權勢耀武揚威,以後還不得跟馬局長他們一個路數?
她站住了腳,嚴肅地說:“無證不上路、喝酒不開車、要做遵紀守法的合格公民,這些小學就學過的社會公德和常識要求,在你們這些人眼裡,就形同虛設是吧?是可以被凌駕的是吧?可以以權謀私不管不顧是吧?”
凌瀟一臉莫名其妙:“喂,怎麼突然像個老師教訓起人來?”蘇立瞪着一臉無辜狀的他,冷着臉說:“我只是教教你這種生來就什麼都有的人,你可以不遵守規則,但起碼尊重一下他人的生命。”
凌瀟不知道哪裡惹到她了,明明之前還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啊,也許這就是姐姐的瞬息多變、難以拿捏?他心裡的興奮多過挫敗,這不比學校那些乖乖女或者往上撲的物質女帶勁兒啊!
她們有年齡優勢帶來的成熟理智,有社會經驗帶來的獨立果敢,有打拼事業的清醒睿智,有人際關係歷練帶來的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泡這種比自己段位高很多的姐姐,要義是什麼呢?是臣服,於是他委屈巴巴地說:“知道啦,那我不開車了,行嗎?我這不是,這不是想在你面前炫耀炫耀嘛……”
蘇立嘆一口氣,飯局如人生,這世界本來就存在階層這種硬邦邦的東西,你努力的天花板,可能是別人的地板,早就看透和認可的現實,今天這是怎麼了?跟一個二十不到的小傢伙置什麼氣呢,這社會確實不容易,自己也確實滿腹委屈無處發泄,但也犯不着衝無辜的人撒氣,再說剛剛自己不也利用了他嗎,轉頭變臉以大欺小確實有點不地道。
蘇立雖然性子清冷,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些年,什麼人事沒見過,向來是熱得了心腸、冷得下頭腦,硬得起腰板、低得下姿態,她放緩語氣說:“對不起,我亂髮脾氣,這不管你的事。剛剛很感謝你。”
凌瀟展顏一笑:“沒事兒,舉手之勞。”蘇立不再廢話:“你自己回家吧。”擡手攔了個車坐進去:“師傅,逸品大廈B座,快點。”誰知凌瀟從另一邊也鑽了進來,路過幾個路口,蘇立讓凌瀟下車,他都死皮賴臉說什麼也不下:“你喝了酒,不管去哪兒,我都跟定了,要不然我不放心。”蘇立懶得再費口舌,隨他去。
到了逸品大廈B座,凌瀟搶着付了費,她也沒工夫多理會,大步流星趕到電梯間,在門關上前,凌瀟擠了進來。兩人來到地下三層,門口有黑衣壯漢保鏢攔住他們,蘇立掏出一張什麼卡亮了亮,保安攔住了凌瀟,他拽着蘇立衣服不放,嬉皮笑臉地對保安說:“大哥大哥,我是她助理啊。”保鏢放行,立即有禮儀小姐前來引導他們穿過走廊,在進入西面大廳之前,給了他們一人一個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