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把玻璃渣子修煉成鑽石

自從加入了百合公司,得知蘇立是利用晚上時間去練車,他死皮賴臉的找田野也換成晚上練車,這樣就可以有機會和蘇立待在一起了。開始的時候田野不幹,架不住他威逼利誘,又是雙倍陪練費又是威脅要把他賽車的事散播出去,田野沒辦法,只得答應。

接到羅世峰來電的時候,凌瀟正坐在蘇立車上,公司專駕送他們去往駕校。

“羅叔叔您好……嗯,嗯,啊?怎麼會?哦哦,您彆着急……那好吧。”接完電話,他長嘆一聲。對蘇立說:“師姐,我恐怕去不了了,得去何鈺子家一趟。大哥,麻煩你靠邊停一下,我打個車。”

專駕準備靠邊慢行停車,蘇立在平板上看着材料,頭也沒擡:“送過去。”凌瀟趕緊把地址告訴師傅,扒拉着手機嘟嘟囔囔唸叨:“怪我太粗心了,沒有回她信息,一點都沒想到她會出事……”

她依然頭也沒擡:“怎麼?”

凌瀟懊惱地說:“之前何鈺子不是鬧着要來參加咱們設計大賽頒獎會嗎,還信誓旦旦說要拉一大票人過來給我們撐場子,那天我打了幾個電話,她也沒接,我還怪她不守信用來着。昨天晚上她沒頭沒尾給我發了一條信息,我當時忙着聽課,就沒回復,剛剛她爸爸來的電話,說他說錯了話,何鈺子情緒失控,心理醫生安撫住了,但是這幾天都躺牀上不吃不喝不言語,問我能不能過去看看……我能是能去看看,可是,我去了能管什麼用啊?”

蘇立伸手要來他手機,何鈺子半夜給他發的信息是:你說,人活着有什麼意義啊?當時他沒覺着這句話有什麼不妥,以爲是爲賦新詞強說愁的小屁孩又閒着沒事幹扯瘋呢,現在看來卻讓人後背發涼,她一定是萬般絕望中給他發的信息,但是他卻沒有任何迴應。

蘇立看着車外流動的車流,沒有說話。她不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許多時候,只要與自己無關的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她跟何鈺子,算不上熟悉,僅是學車時略有接觸,更多信息是來自凌瀟,上次被派出所以打架鬥毆關押看管,歐凱迪去撈的他們,回來後迫於即將被她開除的壓力,凌瀟跟她講過何鈺子的事。幼蕾遭受寒霜,確實很不幸,她太知道遭遇這樣的事情,身心會經歷怎樣的掙扎痛苦了,努力走出來的路程,往往伴隨着血和淚,而別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或者相同的環境、場景,能夠一秒將人打回塵埃泥土,崩潰絕望,不得超生。

但從關係親疏方面來講,她大可不必理會,將凌瀟放在路邊讓他去自行處理即可。但說不清是對何鈺子的同情還是什麼,她有些於心不忍,決定跟凌瀟一起去看看她。

凌瀟一路如坐鍼氈地到了何家,多叔和何女士已經等在門口了,聽見車響,羅世峰也迎了出來,見凌瀟後面還跟着一個高挑瘦削的陌生年輕女子,愣了一下,凌瀟趕緊跟羅世峰夫婦打過招呼,給他們介紹了蘇立。

羅世峰握了握蘇立的手:“不好意思,給你們添亂了。早就聽鈺子提過你,是珠寶行業的翹楚,本想時機合適時請人引見,沒想到以這種方式認識了,慚愧慚愧。”蘇立微微一笑:“羅總不必客氣,何鈺子與我們一個車學習,是我們的小妹妹,聽說她不太好,來看看也是應該的。”

羅世峰陪着蘇立在廳堂坐定,何明莉趕緊帶着凌瀟輕輕走進何鈺子的房間:“囡囡,你醒着嗎?凌瀟來看你了。”何鈺子原本是睜着眼的,聽見媽媽和凌瀟走進來,閉上了眼睛:“出去。”何明莉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凌瀟示意她沒關係,笑着揮揮手,何明莉退出房間,想給他們單獨聊一聊。

凌瀟拉了拉窗簾:“嗬,你們家花園可真夠大的,你這房間快趕上我們全家的房子那麼大了。你這一整面牆的書,讀過幾本?買來拍照凹造型裝X的吧?可惜了。我說,你別老躺着,起來活動活動唄。”

何鈺子只是一動不動。凌瀟不是個會安慰人的,抓了抓後腦殼說:“別不高興啦,你看把大家都嚇得,你爸爸也是關心則亂,又不是故意說話傷你。其實我們比很多人幸福多了,別不知足。”他挺想選擇性地給她講講蘇立獨自在國外奮鬥的經歷,但還沒有等他發揮,何鈺子突然詐屍一樣從牀上彈起來,啊——一聲尖叫,把枕頭、被子、玩偶、書本,一股腦往凌瀟身上扔:“我不懂事,我不知好歹,我矯情,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骯髒,我人渣,我毫無價值,我不配活着,行了吧?滿意了吧?不用你指責,不用你看我笑話,我不需要你假慈悲,你給我滾出去!”

凌瀟不知道怎麼就觸怒她了,吃驚地閃躲着她扔過來的東西。因爲好幾天沒怎麼進食和活動,何鈺子扔來的東西倒沒什麼力度,只是這一頓爆發卻讓她一陣眩暈,站立不穩地撲倒在椅子上,又滾落到地上,凌瀟嚇得趕緊撲過去攙扶:“何鈺子,你冷靜一點,你怎麼啦?”她突然一股蠻勁兒把他推開,聲音嘶啞地喊:“你走開!走開!滾啊!”

樓下的人聽到動靜,趕緊跑上來,見房間裡一片狼藉,凌瀟被推到在地,何鈺子則披頭散髮縮在角落裡,臉上不知是眼淚、汗水還是鼻涕,髮絲黏在臉蛋上,喉嚨裡嘶嘶有聲,彷彿隨時會背過氣去。何莉明從抽屜裡拿出什麼藥來,扶着她的腦袋,對着喉嚨嗤嗤噴藥。原來何鈺子有哮喘,情緒一激動就喘不上氣。

凌瀟內疚地說:“對不起,辜負你們了,我沒有發揮作用。我不知道哪句話戳到她了,我,我實在不會安慰人,但我沒有故意刺激她……”羅世峰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不怪你,我們也是沒辦法了,纔給你打電話,沒嚇到你吧?”凌瀟回頭看了看縮在角落裡啜泣的何鈺子,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何莉明無奈地看看屋裡一地狼藉,把落在地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拾起來放回去,走出來擦了擦眼角低聲說:“我去打電話給李醫生,讓她再過來看看吧。”

蘇立止住了她,對二位家長說:“我跟她聊聊行嗎?你們先下樓去吧。”

羅世峰面露猶豫慚愧之色,倒也不是不信任凌瀟帶來的人,何況這個年輕女子對於女兒來講並不陌生,只是覺得自己英明一世,歷來覺得 家醜不可外揚,有什麼事家裡關門解決,此時需要外人相助,未免有些臉上掛不住。

他向來自詡教子有方,兩個兒子不說有多大成就,起碼沒有像那些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只會揮霍鬼混,大兒子性子穩重大方,管理着家裡酒店、飯店業務,小兒子舒朗跳脫交友甚廣,負責家裡娛樂會所、美容服務業的管理,都能獨當一面。老來得女,從小像小公主一樣捧着慣着,驕嬌二氣是重了一些,但原也不指望她能出人頭地,健康快樂地長大,不想二兒子幼時被綁架,小女兒又遭人傷害,他這顆老父親的心跟着反覆磨折醃漬。

何莉明卻對凌瀟和何鈺子常常談及的蘇立更多信任,她臉上還帶着淚痕,對蘇立微微鞠躬:“勞駕蘇小姐了。”拉着丈夫和凌瀟下樓去。

蘇立掩上門,走到何鈺子身邊,也盤膝坐在了地板上,默不作聲地背靠着牀,看看矮几上放着沒用動過的食物,晚餐還沒吃呢,端過來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何鈺子哭了一會兒,累了,轉頭愣愣地看着正慢條斯理吃自己飯的蘇立,吸了吸鼻子問:“你不是來開導我的嗎?怎麼倒吃上了?”蘇立喝了一口鮮掉眉毛的海味粥,咂咂嘴說:“你又不吃,浪費了多不好?”何鈺子看她夾起一塊魚肉,沾了蘸料送進嘴裡,一下一下有滋有味嚼着,嘴巴不爭氣地汪了一口水,不滿地癟嘴道:“喂,你怎麼這樣!”

蘇立又吃了幾條小黃瓜,拿紙巾壓了壓脣角,滿足地嘆氣:“如果你死了,太陽該升起還是會升起。如果你在哭泣,該吃飯的人,一口都不會少吃。如果你要一直躲在陰影裡不出來,難過的也就是你自己和在意你的幾個人,而已,壞人既沒有被懲罰,你的問題也沒有解決,時間的車輪還是滾滾向前。”

何鈺子瞪着蘇立,蘇立的目光直白犀利,一臉“與我何關”的局外人表情,完全沒有其他人的小心翼翼、迂迴婉轉、包容寬解。“父母爲你操心,朋友爲你擔心,心理師爲你開導,大家都希望你好起來,但是如果自己不想好,沒有人可以救你。”

聽聽這冷冰冰的話!何鈺子氣結:“我遭遇不好的事情,我連生氣悲傷的權力都沒有嗎?”蘇立笑笑:“你當然有,畢竟,大家都寵着你讓着你,你不會也不需要換位考慮其他人難不難。”

“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又沒有叫你們來安慰我!我還嫌他們煩呢。讓我自生自滅得了……”何鈺子擦了一把鼻涕嘟囔着,有些喪氣,又有些不服氣。蘇立出乎意料地哈哈笑了幾聲,何鈺子皺着眉十分不滿:“有什麼可笑的?”

蘇立又笑了一下:“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就是中心,全世界圍着自己轉。”她定定地看着何鈺子哭腫的眼睛,輕輕地說:“我遭遇過和你一樣的事情,不同的是,我再也沒有了爸爸媽媽來呵護寵愛,我甚至,連痛哭、抑鬱的資格都沒有。”何鈺子吃驚地看着蘇立:“你是說,你是說,你也被人……”

蘇立閉了閉眼睛,艱難地點頭:“是的。我曾被人強暴,兇手至今逍遙法外,家裡的店鋪被人放火燒光,裡面的珠寶大多被劫掠一空,我爸在火災中喪生,我媽燒傷後悲傷過度,沒多久也跟爸爸去了,至今也沒有找到兇手。我出了車禍,受了傷、毀了容,反覆做了好多次手術,才恢復到現在這樣。”

講述這段已經塵封的往事,她幾乎像是吐釘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露。說完這些,她如同溺水之人終於上岸,微微喘息着,極力平復心情。停頓片刻,她重新看着何鈺子的眼睛說:“我也曾經被打倒,躺在牀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渾身傷疤、心如死灰,想着就這麼死了也就算了……”

真難以想象當時的蘇立是怎麼熬過來的,何鈺子雖然驕縱,本性其實是善良無害,除了那件事,從小要什麼有什麼,沒有受過什麼罪,此時聽到看似風光無限的蘇立,竟然有這麼慘痛的過去,她不禁同情心起,轉而靠近蘇立,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拍撫起來:“還好你熬過來了,別擔心了姐姐,你這麼棒,一定會越來越好,不疼了哈,別難過……”

蘇立反握住她柔滑的小手,反覆地摩挲、端詳,曾經的自己,也有着這樣一雙不沾陽春水的手,也有一雙不沾煙火氣的眼睛,柔弱而美好,相信人世善良單純,對生活充滿熱情和想象,也堅信自己定能擁抱美好的未來。但她仍然愛着現在的自己,佈滿傷痕卻強大獨立,不乏心機卻選擇善意。

“是的,我們會受傷害,會被辜負,心會碎成玻璃渣子。壞人可能是想看我們哭泣、痛苦、在地上打滾、就此毀了一生,但是,我們並沒有錯,自己躲到黑暗的角落,把這麼燦爛的陽光和美好的世界,讓給壞人,我不幹。我,不,幹。我偏要把一地玻璃渣子,修煉成堅硬無比、閃閃發光的鑽石。”

年輕的何鈺子呆呆地看着蘇立平靜而堅定的眼眸,聽着她一字一句地說我不幹,心裡好像有一把火嘭地燃燒起來了,她的心臟有力地跳動起來,她感覺到血液帶着熱量在四肢百骸奔涌,她坐直了身子,眼神也漸漸堅定起來,有一些東西,在她的身體裡迅速成長。“對,我真傻,我不幹,我不幹!我要勇敢,讓那些壞蛋見鬼去!我要像你一樣,做一個強大的人,美美的站着讓他們看到!”

她爬起來,抓過桌上的飯菜塞到嘴裡,一邊流淚一邊努力地嚼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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